经济观察报 记者 方莉 飞鸟井望 (NozomuAsukai),东京都医学研究机构(财)东京都精神医学总合研究所社会精神医学研究分野长,医学博士,日本心理创伤压力学会JSTSS(JapaneseSocietyforTraumaticStressStudies)第一任会长,现任首席理事。5月21日,四川汶川特大地震的第10天,他接受了我的专访。
“你在四川有亲人和朋友吗?”这是我们坐定后他问我的第一句话。他目光柔和平静,声音很轻。“没有直接的亲人朋友,可是……”我一时语塞。
“先生,我给您讲件事吧。昨天我开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一辆清扫车从眼前开过,是那种大的后盖被打开了的车。我顺便看了过去,看到了车里塞着的白色的长条布袋,心里忽然一惊,接着扭头发现自己的车居然停靠在一个殡仪馆的入口,心中一颤,再往前看,一个男人戴着口罩在路边等车。那个瞬间,人就呆住了,有点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儿了。绿灯亮了也没发现。”
“这是典型的二次受伤(secondarytrauma)。非常正常。”他静静地望着我,“不仅仅是受灾的人,包括受灾人的亲朋好友,其他许多的中国人都能受到这种心理现象的影响。二次受伤的特点里包括了你刚才所说的反应,虽然没有亲历灾情,但受到情绪的传染,精神状态不安定,容易激动发火,也容易突然地感伤落泪。”
采访就这样从我的心理分析和心理安抚中自然地开始了。
问:这次的四川汶川特大地震,大量学校倒塌,许多学生遇难,而那些获救的孩子们,会存在怎样的心理特点?其中有的孩子也失去了父母和亲人。对他们的心理安抚应该注意哪些方面?
飞鸟井:的确,这次许多的孩子,亲身经历了这场突降的大难,在不停歇的一连串刺激中,心理创伤会加重。
他们会有罪恶感,认为只有自己逃出来活下来了,对不起地震中死去的其他孩子、老师和亲人。这种罪恶感有长期存在的可能。
有的人会出现心理上的麻痹现象,这是人在经历了大灾难之后容易产生的心理上的回避和自我保护的现象。相反,也有的人会对细微的声音和动静特别敏感,情绪波动,做噩梦,产生错觉(Flashback),夜里睡不安稳。这些可看作急性期的种种压力反应。不光是孩子,这样的心理特征同样存在于成年人。
对于孩子,心理治疗的早期介入尤为重要。在实施心理应急处置时,首先,尽量让他们保持身体的健康状态,尽量让他们夜里睡在安静的地方,保证他们避难场所的安全性,让他们少受刺激,增加安全感。如果避难生活集中在像体育馆这样的地方,空间拥挤,要注意让他们多进行一些身体的舒展运动,比如说做一做操。鼓励他们表达想法和心情,认真地倾听。有的孩子会表现得像婴幼儿一样任性撒娇,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叱责他们,自然地接受他们的婴幼儿行为。
问:失去孩子的父母们同样是痛苦的。
飞鸟井:失去孩子的父母们的心理创伤应该是非常严重的。中国许多的家庭都只有一个孩子。家庭里惟一的小孩突然死亡,是难以让人立刻接受的。有的人长时间无法接受失去孩子的现实,时时刻刻想着孩子的事,严重的会出现整天封闭在家,日常生活难以进行的情况。
这种因死别而产生的悲叹反应或者与之相反的愤怒情绪,都特别需要心理上的安抚。要给他们心理上的急救(FirstAid),主动地走近他们贴近他们。
问:让父母们真正能接受失去孩子的事实,一般需要多长的时间?
飞鸟井:有个人差异。但一般而言,要用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问:大地震留下了许多的孤儿。现在有一些好心人积极地表示愿意收养他们。你认为在这样的养子家庭会存在哪些需要注意的心理问题?
飞鸟井:这正是一个容易被人们忽视的问题。日本也有一些灾难后出现的养子家庭。提出收养愿望的父母的初衷是好的,他们会觉得从此给孤儿一个温暖的家,远离痛苦的记忆,开始新的人生,孤儿应该幸福。但是在地震中留下心理创伤的孤儿,一旦要求他接受新的父母和开始新的生活,反而容易加重他来源于灾难经历的罪恶感。新的生活里没有他灾难记忆中的朋友和亲人,他会产生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受害者的孤独心理。所以收养地震孤儿给他们幸福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简单,相反有加重小孩心理创伤的可能。
问:现在有许多志愿者积极地希望加入到心理治疗队,你对这样的志愿者有什么忠告和建议?日本有没有可以参考的经验?
飞鸟井:日本在阪神淡路大地震的时候,同样有许多热情的人们纷纷要求当志愿者奔赴救灾一线。可当他们真正到了灾区,看到了受灾的惨状,许多人出现了二次受伤(secondarytrauma)、危机事故压力 (criticalincidentstress)等等心理障碍,这些是他们在当初没有想到的。所以当志愿者的心情虽然能够理解,但光靠热情是不够的。志愿者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有关机构在派遣志愿者时要考虑到他们自身的心理状态和工作特征。
不光是志愿者,灾害的所有救援人员,包括消防队员、战士、医护人员还有现场的记者,都有出现各种心理障碍的可能。当他们回到现实生活中之后,日常现实与灾害现场形成的反差会使他们中的一些人出现适应困难的现象。
问:如果有人主动地寻求心理帮助,主动地倾诉,你认为心理治疗队的队员应该持有一个什么样的基本理念?
飞鸟井:关键是倾听,然后告诉对方,所有困扰他的被认为不正常的心理都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大灾难。这样的认识会增加人们对待心理创伤的信心,更有效地进入到灾区的重建和自身心理重建的行动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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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与遭遇困境的人们在一起时,这些可以参考
◆五要:
如果需要和可能的话,大量躯体接触,但如果孩子有拒绝,不要勉强;
先用日常生活的招呼语言,建立信任的关系,开启谈论的可能性;简单、通俗的、甚至可以重复的非常正常的方式,“你冷不冷啊,你中午吃什么了”;
礼物:巧克力,画笔和纸;补充营养的;建立信任感,才能给出关怀;
如果有时间,通过孩子习惯的特殊方式沟通,比如绘画和讲故事;
告别时要说:如果你以后需要我的帮助,还是可以来找我,难过的时候我都在。可以提供一个统一的电话或者地址。
◆十不要:
不要欺骗。如孩子父母已经双亡,勿骗他;
不要承诺他做不到的事。如不要说类似“我一定帮你找到你的父母”之类的话;
不要强迫他回忆或说话;
不要粗暴地“干预”他的情绪,如 “不要哭了”、“要勇敢”等等,他有自己发出情绪的方式;不要表现出他很可怜,需要被同情的样子;不要试图取代他的父母,不说“没关系,我们都爱你”,会让孩子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的父母;
不要过度的给予,有可能造成依赖、迁怒或感觉被施舍,会把愤怒发泄到别人身上;
不要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不要以为只有自己能帮助他,让他先找到康复的方法,启动每个人自我疗伤的能力;
不要造成他们的内疚。幸存者综合症的常见困惑是:为什么我的同学死了;
不要对他所经历过的事情充满好奇,即使我们很爱这个孩子,我们还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那样会造成“二度伤害”。
◆这些话不能说:
“我知道你的感觉是什么”:遭遇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幸存者的体验是撕心裂肺的;
“你能活下来就是幸运的了”:幸存者常常宁愿死去,他很可能会抱怨自己为什么不和一起死去;
“你能抢出些东西算是幸运的了”:这是旁观者的话,是站在你的角度上评论;
“你还年轻,能够继续你的生活”:死去的亲人是无可替代的,幸存者会渴望与他们同甘共苦;
“你爱的人在死的时候并没有受太多痛苦”:实际上,死亡是最大的痛苦;
“他现在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更快乐了”:这只是看法,而不是感受,而且是你的看法;
“你会走出来的”:没有站在幸存者的角度去看问题;
“不会有事的,所有的事都不会有问题的”:问题已经发生了,而且还不可逆转;
“你不应该有这种感觉”:任何感觉都是真切的,不能被否认的,也是否认不了的;
“时间会治疗一切的创伤”:说这种话,是在帮助当事人主动遗忘悲剧,而这恰恰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源头;
“你应该要回到你的生活继续过下去”:或许他也想,但他暂时做不到,而原来的生活轨道也的确不可能再回去了。
(心理援助志愿者 津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