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郭娟 《我之深处》(in-i)在伦敦首演后,英国《卫报》给出的评论是,这个舞蹈其实应该只有半个小时的长度,但是《我之深处》的实际长度超过一个小时。而《纽约时报》则说,如果这是在曼哈顿的一个小型剧场演出的舞蹈,那么它很快就会像过眼云烟一样消失,但它是在伦敦的国家剧院上演,台上只有两位舞者,一位是法国女演员朱丽叶·比诺什(JulietteBinoche),另一位则是被称作世界上最好的编舞之一的阿库·汉姆(AkramKhan),这足以让情况变得不同。而如果不是这样两个人物的合作,媒体的反应怕也不会如此强烈和尖刻,它从创作之初就受到关注,结束伦敦的首演后,又开始了漫长的全球巡演旅程。
4月4、5、6日三天,《我之深处》在北京的梅兰芳大剧院上演,演出前剧场门口人群涌动,偶尔可以窥见几个中国文艺界知名人士匆匆入场。在中国,了解阿库·汉姆这位编舞的人远少于朱丽叶·比诺什的影迷,虽然就在去年他和中央芭蕾舞团合作的《相聚》(Bahok)就曾在天桥剧场演出。阿库·汉姆1974年出生在伦敦,孟加拉裔,7岁时被母亲送去学习印度传统舞蹈卡塔克(Kathak);后来他将卡塔克同现代舞结合,并且在舞蹈中尝试各种媒介的参与;2000年,比利时编舞家安娜·泰雷莎·德·卡斯玛可邀请阿库·汉姆到布鲁塞尔合作编舞,在6个月的时间,他创作了自己的第一支群舞,同年创立了自己的舞团。而这也并不是朱丽叶·比诺什的第一次舞台经历,10年之前,她就曾经出现在过伦敦的舞台上——意大利剧作家路吉伊·皮兰德娄写于1922年的剧本 《赤裸》(Naked),由英国导演约翰逊·肯特(JonathanKent)执导,这个戏和剧作家在此之前的一部重要作品 《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SixCharactersinSearchofanAuthor)有着类似的主题,现实和虚构相混淆,充斥着对人的身份的不确定感。
去年阿库·汉姆在北京演出时他和朱丽叶·比诺什的这次合作就已经敲定。“同朱丽叶·比诺什的合作非常有意思,”他在接受采访时曾说,“第一天大部分时间是我教她一些动作,她显然很不高兴。第二天我们说定了谁也不要教谁什么,然后她开始模仿我,我说一句话,她也跟着重复一句,持续了很长时间,她简直要把我弄疯了。我说,好,你必须停止这样,她也说,你必须停止这样。后来我抓起包离开,她也跟着我走出去,在走廊里,我回过头来说,现在必须停止,她说好。我们的合作就是这么开始的。”朱丽叶·比诺什给人的一贯印象也是不太容易对付的,有想法和行动力,她从未接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却选择了尝试现代舞,在舞台上奔跑、旋转、扭动,弯下腰去,虽然比起专业舞者的动作,朱丽叶·比诺什的“舞蹈”可能尚不可以称为“舞蹈”,更像是种有力度的运动过程,不过她的奔放和自然却是敞开的,独有的,比诺什式的。《我之深处》更应该称作是阿库·汉姆和朱丽叶·比诺什共同编舞和导演的作品,他们从不同的侧面塑造了这个故事,其中大段的表演对于阿库·汉姆来说也是新的,他们各自做了并非自己最擅长的一部分。有人甚至说朱丽叶·比诺什“连累”了阿库·汉姆,让他没有施展出全部惊人的舞蹈技巧,但正如同两个人在舞台上相拥而舞时一样,究竟谁在主导舞步?还是一个你进我退,维系起一个共同节奏的过程?
《我之深处》是个关于“爱”的故事,男女之爱。“对我而言,爱情是惟一生存的方式和生活的全部意义,被爱比去爱更令我恐惧,被爱让我脆弱。爱情有时会让我失望,我知道其中肯定出了什么错,需要我去理解、面对或妥协。什么能称之为爱情?我们在爱的路上能走多远?我们真敢去爱吗?我们能把需要称作爱吗?幼年时,我认为爱比天大。然后我从少女步入成年,历经了情感变迁,情感需求逐渐变得像国际象棋般复杂。”在同阿库·汉姆的对话里,朱丽叶·比诺什这样回答“为什么要去探索爱情”这个问题。她则问,这个主题是否让他感到难受。“非常难受,仅仅是承认都难受。让我难受的因素有很多:因为这是我不熟悉或不想去的地方,还有个人的原因如恐惧、嫉妒……对我而言,爱从来就是难受的。”
这个主题也是朱丽叶·比诺什时常在她的电影作品里去触碰的——《蓝》里丧偶的中年女人,《英国病人》里的护士,《布拉格之恋》里的特里莎……她在其中适应而自如,在剧场里的一切开始之前我们听到了她的嗓音,熟悉、张弛有度、戏剧化,一个有魅力和经验的女演员足以抓住人注意力的独白,既是剧场的,也引发了电影式的想象。一个只有一面墙和两把椅子的舞台,红色灯光把舞台照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盒子。墙面上不断运动和重叠的影像和朱丽叶·比诺什口中所描述的空间贴合——在一家电影院,她,一个年轻女孩,坐在椅子上,对着“银幕”,她开始东张西望,忽然一个男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瞧见后脑勺,她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絮絮私语——爱情,在一起……感情直接而突如其来;男人则在舞台的另一侧扭动着身体,移动、旋转。他离开,她也起身,紧随其后。他加快步子,她也加紧脚步,他放慢速度,她也跟着慢了下来。他们走过墙面,追赶和停顿也映在了上面。灯光师米歇尔·霍斯(MichaelHulls)则用光的变化使得墙上同时出现了两个朱丽叶·比诺什和两个阿库·汉姆移动的影子。开场是美妙的,让人感觉惊喜,有场景感,细腻而流畅。舞台设计来自英籍印度裔艺术家阿尼诗·卡普尔 (AnishKap-por),这位曾经获得过威尼斯双年展年度大奖和英国特纳奖的艺术家1954年出生在印度孟买,1970年代移居伦敦。意大利常青画廊曾经在北京举办过他的展览,那股向上环绕着升腾的水汽让人印象深刻。他为《我之深处》设计的舞台亦是简洁明朗的,而米歇尔·霍斯则用不断变换颜色的灯光把这个半封闭的盒子营造成储存各种情绪的容器,红色、紫色、蓝色、绿色,灯光也引领着两位舞者进入舞台深处或者反方向地越来越滑向边缘,重心在挪移。
矩形的灯光照在正在“睡眠”的一对男女身上,变成一张床,他们不过是靠墙而立,视觉上却如同是躺在一处,翻身,推开对方压在身上的手臂,睡得很不安稳,也许还有点尴尬。紧接着音乐轻快起来,“阳光”也照亮了走廊和浴室。洗脸、刷牙、上厕所——男人总忘记把马桶圈放下,女人每次一坐在上面就立刻弹了起来,拿起手纸擦干净,翻来覆去的日常生活。英国《每日电讯》和美国《纽约时报》的评论对于这一段给出了完全不同的评价,《每日电讯》认为这是70分钟里惟一有幽默感的一个片段,而《纽约时报》则称之为“乏味和冗长”。无论如何,在此之后,故事的叙述开始更多地来自两个人的独白,大幅度的动作,时而纠缠,时而分离——也许朱丽叶·比诺什的“非专业性”限制了她可以尝试的动作的范畴,舞蹈开始有些重复和拖沓。她谈起“爱情”,笼统的,可以是来自各种人的经历:嫉妒、伤害、疼痛,你可以把它当做是作为舞者和演员的朱丽叶·比诺什对女人内心的探究,也可以当做是让人犯困的俗套——有时这两者不可避免地重合。
而阿库·汉姆则更为具体地选择了一个让他感觉困惑的问题,和宗教有关——男人在幼年时爱上了一个不相识的白人女孩,他在寺庙里忏悔,却被训斥甚至威胁,“爱上一个异教徒?”他屈服了,感觉自己背叛了女孩,更是背叛了自己。对于一个生活在英国的孟加拉人来说,身份的问题一直是他所关注也感同身受的,如同在《相聚》里,聚集在火车站的各种人相遇,发生关系,在差异、冲突和交流间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家在何方?阿库·汉姆曾经说,“对我来说,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家,我带着自己的家到处旅行,身体是我观察这个世界的中心。”不过在《我之深处》的后半段里,“身体”似乎并不是主角,是话语、情感还是别的什么?我的情绪开始渐渐和舞台上正在进行的相分离,那些诸如“你是真的吗?我是真的吗?”的飘忽问题好像来自十万八千里外,对“爱情”上瘾般的呓语。忽然想起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乔治·贝克莱那句挖苦人的话,“很少有人思考,但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