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说:阿富汗北部山脉连绵,也有大片适合耕种的地段,但是常年战火让许多土地荒废,遍地是地雷。

图说:10岁的五妹莎尔芭娜抱着她最喜爱的玩具。
到阿富汗旅游去!
林俐 / 文 一个个大胡子、身着棉织淡色传统长袍、头缠布巾的普什图(Pashtun)男人,或坐或站地填写着表格,小小的接待室里有个柜台,几张破旧的木椅。我是为数不多的人群中唯一的女性,似乎因此得到了特别对待,优先提交签证申请表并被领到领事馆“面试官”的房间去。
“要去多长时间?干什么去?”
“去旅游。现有条规下,游客能逗留多久?”
“你想要多久就多久,交足够的钱就是了。30美元一个月,60美元两个月,90美元三个月,以此类推。”西装笔直、胡渣子都剃得干干净净的面试官扬了扬浓厚的眉毛,用一口英式英语口音对我说。
一个小时后,我手里的护照多了个阿富汗的签证,有效期两个月。那是2006年4月,我在巴基斯坦的边境小城白沙瓦,准备着前往上路一年以来,有可能最艰难的一站。
关于战火内乱延续了近30年的阿富汗,我知道的很少,都是一些碎片式的负面新闻事件、别人口中转述的事迹、还有在网络上找到的零星信息及一份1978年版的旅游指南。
我做足了心理准备——多年战火的摧残下,我相信人性肯定会被扭曲。况且Taliban持续发动袭击,外国人可能会成为目标;而我一女子抛头露面自行活动,可能抵触当地习俗。“谨慎行事”是我给自己在阿富汗旅程定的座右铭,但入境后,发觉“随机应变”更为合适。

图说:穿流喀布尔市中心的河床几乎完全干枯,成了凉快的摆摊子好地段。

图说:喀布尔市中心街市里的货币兑换商人,可交换的只有三种货币——美金,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钱。

图说:喀布尔市中心的bazaar(市场)里,从做买卖到采购的,几乎都是男人,女性一般只会在家里男人的陪同下外出。
白搭、白吃、白住
我从巴基斯坦西北边境小镇Torkham徒步进入阿富汗。过关卡时,遇到了穿梭在巴阿两地经商的Irshad,这位大地主家庭出生的工程师,给了我一个搭顺风车的方便——随同他的生意伙伴一起前往离边境约220公里外的阿富汗首都喀布尔。
这段不长的路程却花了10多个小时,其中有因为部分路段被爆炸袭击必须绕道而行,颠簸的土路上还要闪开地雷区;中途我们还去了一个“商务聚餐”——到Irshad谈生意的一户人家里吃中饭。
这顿饭让我认识到,接下来在阿富汗的日子里,我将享有“女外宾都是第三性别”的特权。聚餐上,大家盘腿席地而坐,边吃饭边谈生意。我是唯一的女性,因为是“外宾”而被安置在上座。
饭后,主人家的儿子把我领到女眷区小歇。这些家眷,即便Irshad和主人家是多年深交也从未谋面,按当地习俗,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不相见,除非是未满11岁的女孩。但基于我是女外宾,我置身于男女空间有别的局限之外,同时享有两种性别的权益——自由出入男性主导的公众场合和女性“保护区”。
晚上抵达喀布尔时,得知我没有预先安排住宿,Irshad慷慨地邀请我到他们租用的民宅过夜,说他和同伴们只在喀布尔停留一晚,明早继续北上,房间可以留给我独享,不要钱。
入境后这一连串的“运气”开始让我感到有点不安,耳边同时响起了天使和魔鬼的对话:“这是个陷阱,别为了贪便宜丢了命”,“他们是在为你的人身安危着想”,“屋子里有恐怖分子等着你自投罗网”,“你出门遇贵人了”…
最终,我选择了信任人性善的一面。这一选择把我牵引到阿杜拉曼的家里去。

图说:喀布尔郊外一座小山丘上沿山而建的土房子。

图说:阿富汗成年女人出门在外时,通常都会披上“布卡”,从头到脚覆盖,未满11的女孩除外。
复活的人
阿杜拉曼是一名警察,一家九口——老母,妻子和六个年龄介于5至17岁的女儿。在外劳动的只有阿杜拉曼一人。女儿们,除了老幺,都在国际人道组织办的学校里上课。
阿都拉曼是个死去了又复活的人。身高1米八以上的他,有一脸饱经风霜的面容和一双永远通红的眼睛。像许多阿富汗的男人一般,你无法以外貌判断他的年龄,他可以说是介于30和50岁之间。他眉目间流露的屈强韧性、从不浮燥的言行、充满疲态的笑容,暗藏着他从二十多年的烽火岁月中捡拾的智慧。
数十年间一波波的动荡让每一个阿富汗人都有创伤的故事,但是每每他们谈起自身的悲剧时,没有眼泪、悲痛或愤怒,往往更像是在转述第三者的事迹一般,然后一笑置之。
战乱其间,阿都拉曼曾落脚在依郎,后来又流落到了巴基斯坦的难民营里。阿都拉曼的哥哥去世的消息通过一连串的人传到家里时,信息已变相为死去的人是阿都拉曼本身。家人为他申报了死亡证书。多年后,塔利班倒台了,阿都拉曼向联合国组织申请加入难民遣返计划时,竟然被怀疑利用死人的身份讨取遣返名额、工作分配和安家费。经过一轮繁琐的手续和審查,才死人变回活人,回到了故土。
我清楚记得阿杜拉曼在喀布尔的家周边的景色——哪个拐弯口有小店铺,哪个交叉巷口处有一片人民英雄的坟墓,哪条路通往俯视这座城池的山丘…
即便我反复地把这条通往阿杜拉曼家的路线在脑海里复习,我心里清楚,往后无法在同一所屋子里找到他们。那是阿杜拉曼一家人从巴基斯坦难民营回国后,3年内住过的第7所房子,每次房租一涨就搬。阿杜拉曼月薪只有70美金,房租去了大半,即便生活开支再怎么节约,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

图说:五妹莎尔芭娜趴在地上写作业。

图说:熨斗放在煤气炉上加热,这是在没有电流下使用电器的另类方法。
他们称我为Mosafer
我刚到喀布尔时,阿杜拉曼家里还没有通电,入夜后孩子们点煤气灯做功课,要熨衣服前先把熨斗放在煤气上烧热,想洗热水澡先把一桶水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几个小时…
生活物质虽匮乏,他们却有无比宽阔的胸怀。我本来算不上是阿杜拉曼的客人,他和Irshad那伙商人们同租一个院子,前院的小房间,商人们临走前把钥匙留给了我,后院是阿杜拉曼一家的起居范围。
也许在当地文化里,一个人是可耻的,他们觉得留我一人孤单单在前院太不近人情,于是做妈妈的常邀我到后院喝茶,女孩们放学后总会找我聊天,吃饭时总叫上我。
我们用巴基斯坦的乌尔都语交流,我也向他们学习波斯语。阿杜拉曼会和我谈些工作上的事;妻子会向我咨询,如何解决35岁就停月经的问题;大女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新教育让她有了自主的想法;二女儿正在谈恋爱;三妹希望有一天能考上奖学金到德国进修;四妹喜欢画画;五妹喜欢唱歌跳舞;老幺和我一样嘴馋。
他们各有梦想,有些梦想在其他国度里成长的人看来,只是理所当然的基本生活要求。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每到一个宗教场所,不论是回教堂、天主教堂、东正教堂、佛堂,我都会很用心地为他们的梦想祈祷。我不是相信神绩,而是在没有现代通讯的联系下,作为我思念他们的方式。
起初,我并不清楚他们有多缺乏物质。有一天,我居然把他们家最后的一个土豆给吃光了。那天和我一起用餐的人只有老幺,其他人都说吃过了,其实是善意的谎言,我是后来经过厨房时看到三妹把仅有的面包碎混着绿茶吃才明白的。
内疚的我第二天去买了点米、蔬菜和糕点。但阿杜拉曼不愿接受,他说:“你是mosafer(直译为路上的人),很辛苦,不能让你花钱,你留着自己用。” 他们字典里没有游客一词,他们称我
mosafer,是居无定所、奔波流离、受尽磨难、需要给与帮助的旅者。

图说:5岁的老幺法丽达拿着一个捡来的气球,兴奋地玩了一整天。

图说:家里最好的食物基本上都留给老幺法丽达,和我这位客人。面包和绿茶是阿杜拉曼一家人的主要粮食。
逃婚记
阿都拉曼17岁的长女哈美菈把我当姐姐一般常找我诉心事。有一天,她悄悄对我说父亲要求她考虑婚嫁,说有求婚者愿意出高价,这样一来她有了归属的同时也可以帮助家里解决贫困。她不喜欢对方,我问为什么?
“男的很大,我很小。”她指的不是年龄而是男女地位的问题。 “我跟父亲说,那点钱,一年、两年,没了。我的幸福,完了。”
为了配合我的乌尔都语的低级水平,她用了最简单的字眼,却包含了新教育给予她的理念和思考。可是,大环境的变化是否和她的转变平行发展呢?每家每户都有高高的围墙,墙的外面,是男性主宰的世界,女性的就业机会渺茫之余,还要面对顽固的社会习俗、思维方式和宗教给于的压力。像哈美菈这样的女生大概会活在矛盾的夹缝间;她们既不能像上一代那样安分守己、快活满足地过着围墙内的生活,又无力扭转现实环境的常态和限制。
阿都拉曼是个爱家的人。在这个男性主义至上的社会里,如果一个妻子多年不出男丁,丈夫可以理所当然地另娶,但是,阿都拉曼却对妻子不弃不离。关于长女婚嫁的事,他也不忍心违背女儿的意愿。可是,提亲的人家已和他有口头上的沟通和达到一定的共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交待。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有一个星期五(这是伊斯兰教里每周的休假日),我和阿都拉曼一家大小有家归不得。那天是提亲的人家到访来商谈婚事的日子,那是在阿都拉曼反悔以前安排的。活在没有先进沟通设备的环境下,不需顾虑手机和短讯的贴身追踪,只要躲着就眼不见为净,来个不了了之。
我们躲到动物园里去了,因为能不多花钱,又能从早呆到晚、舒适的公众场所很有限。我们一大早就起身做饭,把食物和茶水打包妥当。接着,女孩们很细心地打扮、化妆、配首饰,因为周末出游是件难得的事。然而,出门前,女孩们却把黑长袍披上,头巾一罩,掩盖了打造一番的效果;后来我明白了,她们享受的纯粹是那个让自己美丽起来的过程,不是结果。
那天,春天的艳阳透过层层的、随风摆动的树叶忽晴忽阴地洒在我们的身上,而我们在动物园里游荡了良久。从早晨猴子们活力十足、吱吱咋咋、蹦蹦跳跳地向游人讨吃,到夕阳把大象膨大又慵懒的影子拖得长长地笼罩着我们。
我不知道那天以后,提亲的人家是否还有找上门,因为在逃婚的第二天,我向相处了两周多的阿都拉曼一家人告别了。临走前,阿都拉曼很严肃、细心地叮嘱我:“不要太容易相信陌生人,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但是,和他们一家人结缘恰恰是因为我信任了陌生人而在遥远的他乡找到了家的感觉。
图片解说:(注:阿杜拉曼一家人的照片不方便公开,除了未满11岁的女孩,其他年长的女子忌讳被陌生人见到庐山真面貌)
相关链接[历史背景]:
阿富汗是冷战期间的牺牲品。它成了美国和苏联远距离较劲的成绩单,一张被血染红的伤亡数据单。当它的最后一个王室于1978年被苏联认可的共产主义阿富汗人民民主党谋杀、夺权后,美国开始注入资金来培训和武裝反政府军,日后被称为聖战军 (Mujaheedin)。
1979年底,苏联惟恐反政府军得势,于是派军进攻阿富汗和占据了国家机关,聖战军则名正言顺地展开了长达十年的游击抗战。面临国际和内部压力的苏联最终于1989年撤兵,不久后,苏联也瓦解了。
冷战结束后,失去了利用价值的阿富汗面对被摧毁的制度和领导真空期。它只有过剩的武器和各部落的军队,陷入内战是在所难免的。军阀混战和腐败,闹得民不聊生,续而引发了一批宗教学生打着依斯兰教的旗帜加入斗争。这批以宗教和道德规范为前提的战士们被外界称为塔利班(Taliban,阿富汗普什图语的原意为学生)。
1996年,来自南方的塔利班取得北部首要城市喀布尔(Kabul)的政权,四年内巩固了势力和掌控了大局面,混战几乎平定了,代价是人民必须生活在极度严厉的宗教体制下。2001年的911事件又再挑起风波,美国因为塔利班拒绝交出奥赛玛.宾拉登而进军讨伐。塔利班被扯下台后,虽然国际力量协助阿富汗通过民主选举推出新的领导,但是,还有许多异议份子认为那是个傀儡政府。时至今日,针对国家机关,部队和领袖的武装袭击还是此起彼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