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1971年,西蒙娜·德·波伏瓦,大名鼎鼎的《第二性》的作者,又一次抵达美国。
她与美国的缘分,是从1945年开始的。那年,37岁的她,已经写出了自己最早的两本小说,已经像她儿时所梦想的那样,成了一名作家,一个有相当知名度的知识分子。那年年底,她和她的“自由情侣”萨特,以及其他十个法国知识分子,以记者的身份,受邀去看看大西洋彼岸的世界。
那时的美国是强大的,而欧洲则刚刚经历了反法西斯战争的浩劫。尤其对法国人来说,美国可谓“救星”:法国人在1940年就被德国人打败,之后国土沦陷了四年多,是美国人的出兵改变了战局,挫败了希特勒德国想要征服欧洲的图谋,使法国人在1945年8月获得解放。
可是,骄傲的法国人并不会对美国人轻言感激,毕竟法国有着千年以上的文化历史,而美国则是一个到20世纪才真正兴起的“暴发户”。波伏瓦登上去美国的飞机时,她肩负的任务是亲眼看看美国,然后写作,如实地告诉法国人,美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旅行的时间不长,但波伏瓦和美国就此结缘了。1947年年初她再一次赴美。写下这段话时,她已经着手在准备一本美国游记:
“我纯为乐趣而旅行,只去了人们邀请我前往的地方。新大陆还有广大的地方,我不曾一窥。我生性爱好隐秘,横越这个伟大的工业国家,我不曾参观美国的工厂和科技成就,不曾与劳工阶层接触……我只是逐日回忆,美国如何对我的意识展露其真实的样子。”
她真的一天一天地记录,看起来并没有特意加入什么“文采”,可是读来却有种畅快感,她很坦诚,从来不吝喊出“美国真伟大!”而在观察到一些社会弊病,比如公然的种族歧视时,也直接指出,毫不扭捏。纽约是个“传奇”;芝加哥的摩天大楼比纽约的摩天大楼“更庞然,更纯粹”;公园滑雪的年轻人戴上的耳塞之间用半圆形塑胶固定,“难看极了”;动画片“让我失望,僵硬且机械化”。
美国的历史很短,但是波伏瓦并未傲慢地说到这点,她的思绪十分活跃且灵动,她经常沉思与“历史短”、“文化浅”伴生的各种因素,做出出其不意的想象。比如有一处她说,“正因为美国城市缺少令人沉思的悠久历史,我才觉得它们是突兀地矗立于地壳上;正因为少了漫长的历史,它们的根才直接深入数十万年的地底深处。”
不过在美国,除了游览、记录和不住地思考,波伏瓦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那就是她找到了一段火辣的爱情。在访美游记里,她用一个字母“N”称呼自己的这位情人。
波伏瓦在大学里就认识了萨特,这对“自由情侣”是永远的佳话,他们不仅彼此给对方以自由,更在思想上彼此激荡,在写作上彼此辅助,他们二人也都算是资产阶级里的叛逆儿女,认为世界向好的希望在于无产阶级,在于社会主义。然而萨特一生并未与真正的无产阶级有过深入接触,波伏瓦却不一样:她交上的“N”是一位真正的无产者。
N的全名是纳尔逊·阿尔格伦,生活在芝加哥。他生于1909年,和波伏瓦几乎同龄,他的脸长得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抬头纹密布,面容颇为老气。他生在一个贫苦的犹太人家庭,在自己刚刚成年的黄金年岁,就赶上了经济大萧条,吃尽了贫穷和体力劳动之苦。他写的小说,有着左翼文学的鲜明特色:激烈批判资本主义,揭露人对人的剥削,揭露商业力量主宰的社会里人际关系的冷漠。
波伏瓦一次次地前往美国与他相会。1947年,她还在纳尔逊的公寓里留下了一张照片,是她站在镜子前,后背全裸,从臀腿、腰肩到后脑勺都丰满有致。2008年波伏瓦百年诞辰时,《新观察家》杂志别有用心地拿它用作纪念专号的封面,还引发了一些女权主义团体的抗议,她们认为,裸照暗含着对女人的“物化”,对“男性凝视”的屈从,一位女性主义的思想偶像拍这样的照片,也太打自己脸了。
但事实就是,那是波伏瓦最好的年岁:成熟的不惑之年,相貌、身材、思想、才华都在巅峰。波伏瓦和纳尔逊在一起的时候,萨特也早有自己的小情人,波伏瓦写信过去,告诉萨特,她哪天和纳尔逊相会,具体的时间精确到分钟,种种细节都交待出来。她享受着自己应得的:美貌、爱情、自由选择的性快乐。至于声名,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1949年,在甜情蜜爱的激发下,她完成了那本最终让她名垂青史的论著《第二性》。
虽然二三十年后,《第二性》被认为是女性主义的集大成之作,是一份向男权社会发动挑战的雄辩之作,但波伏瓦在写这本书时,并没有什么“战斗”的意愿。她安于做个文学家和哲人,也坦率地承认,自己在大部分方面都追随萨特,《第二性》也毫无疑问地浸透了萨特式存在主义的要素。
1949年《第二性》出版时,纳尔逊的一部小说《金臂人》,也获得了战后首届美国国家图书奖。二人一道庆祝。《金臂人》无情地撕破了战后美国的神话,那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自由国家,那是一个被商业细菌渗透的、浮浅苍白的社会,小说的主人公,自嘲根本没有“人”的味道,分明是个从高大的广告牌背后走出来的活物。
1953年,《第二性》有了英译本,其影响力开始走出法国国门。随着年岁增长,波伏瓦愈来愈感受到,性别格局在法国社会中的固化,在人们观念和话语中的固化,超出了她在乐观年代的想象。没错,她希图以写作建立自己的身份,她也成功了,然而围绕她的话语,始终离不开“她的男人”。1954年,她的小说《名士风流》获得龚古尔文学奖时,她不得不面对一种带着嘲讽的质疑——这本书,据说是萨特把着你的手腕子一笔一划写完的?
写出《第二性》后,随着年龄上去,人逐渐进入被遗憾、愤怒、伤心填满的暮年,波伏瓦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女性主义不应只是一种分析社会的理论,它似乎值得更进一步,成为一场社会斗争。而事实上,女性主义的力量也的确在西方的许多国家增长,尤其是在美国;《第二性》的传播功不可没,然而波伏瓦被尊为一位领袖,实乃情势使然,并非她的主动追求。
当1971年再次来到美国时,年过花甲的她和纳尔逊已分手多年了。此刻没有爱情,等待她的是战友情谊,一群激进的女性主义者迎接她,为她介绍自己所做的事情——如何携手创建自己的社区,如何推动性别立法,如何发起互助,等等。波伏瓦说,我要把你们的经验介绍到法国去……虽然成了偶像,她却并不太享受被簇拥的感觉,因为她知道,和她完成《第二性》的时候相比,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