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祖国的陌生人(3)
许知远
15:40
2010-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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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辉–腾冲线

我花了点时间,才在中国地图上寻找到爱辉与腾冲这两个地方,它们分别属于黑龙江省和云南省,一个是东北角,与俄罗斯相邻,另一个是西南角,离缅甸不远。如果在这两点间画一条直线,就形成了一个分水岭。

这条线的东部,43%的国土面积却居住着90%以上的人口;西部,国土面积的57%,人口却不足10%。它也是民族的分界线,汉族人居住在线的东南,而西部则是满、蒙、回、藏等少数民族。很多历史学家疑惑不解,为何中国有如此强劲的胃口,能在如此宽阔的领域,将如此多的不同的民族融合在一起,尽管他们的冲突从未结束,却也很少出现彻底的分裂。

这条地图上的爱辉—腾冲线是历史地理学家胡焕庸的发明。胡焕庸,1901年出生于江苏宜兴,在南京和巴黎接受高等教育,像他那一代的很多人一样,他试图探寻解救中国社会之道。那真是个焦虑的年代,一些知识精英们试图从政治、教育、艺术、文学、科学、商业、生物、考古等几乎所有的西方学科中寻找灵感,以刺激和拯救那个被很多人视为僵化的文明。而另一些人,则寻找种种证据,证明我们的文明是绵延的、富有活力的,以挽救人们日渐脆弱的自信……但很显然,悲观与怀疑论调占据了主流。

我的智力生活是在这种悲观论调中成长的,这种悲观情绪又往往依托在那个悲观的模式背后。这个模式从黑格尔开始,到卡尔·A·魏特夫那儿达到了巅峰,在后者的眼中,中国被称做中华帝国,它与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波斯甚至美洲的印加人、阿兹特克人一样,是一个专制的帝国:绝对的王权、以陆地为基础的经济、广泛使用的表意文字以及主宰大规模经济活动的牢固的官僚政府,从而未确立私人企业的合法存在……它持续了上千年,牢不可破,历史只是王朝的交替循环,却很少展开崭新的一页。西方人的到来,打破了循环,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对立和融合,变成历史的主音。

  矛盾的消失

这些昔日理论,塞进了头脑中,让我觉得窒息。这注定了我的旅行像是两种截然相反力量的拉扯。一方想寻找事物的共性,将经验抽象成一种简单的模式,以便获取整体性的理解;另一方则厌恶这种抽象,着迷于那些具体、散漫却鲜活的人与物……这种感觉就像地图上的空间和真实旅行之间的差异。

这些矛盾很快就消失了。最初的几天是如此兴奋,什么都让我觉得新鲜,这印证了朋友们对我的评价“在你的国家,你却是个陌生人”。

我的第一站是哈尔滨,在混杂的火车站广场上,姑娘们白皙修长,我热爱她们吊带下面的肩膀,和紧紧包在牛仔裤里的大腿和臀部。我甚至感觉到风穿过了我洗得发透的白衬衫,柔情似水又干脆有力地抚摸了我的皮肤。

接下来的4天是旋风式的旅行,空间的迅速变化被压缩在窄小的时间界限里。星期五的中午,我和元宝村的王村长讨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工业化问题,元宝村是周立波著名的小说《暴风骤雨》中的原型,它也经常被视作“中国土改第一村”—对土地的重新分配是20世纪中国变革的最重要的推动力。王村长穿一条浅蓝色牛仔裤,条纹的、颜色暗淡的白T恤,脸庞、脖颈、手臂,是那种健康得有点发红的黑皮肤,在脸庞的红晕尤其突出,那是日晒和勤劳工作的证明。我喜欢他的脸,在不经意时,上面流露着某种庄严感。

接着就是6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的颠簸,从元宝村回到尚志市,再坐车前往方正县,司机将我们丢在高速公路上,我们拦截过路车前往依兰。长途汽车就像是小镇上的杂货铺,主人担心浪费任何一点空间。客车的走道里,司机座位旁的发动机的机盖上都坐满了人,我们身体碰身体,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在经过收费站时,司机会要求走道里的人集体再压下腰—被发现超载是要被罚款的。不过,这不算什么,我们不早已习惯了在高密度下彼此相处吗?

有时候,两地之间没有直通车,司机们就会把我们先叫上车,然后保证在合适地点把我们放下,有另一辆车载我们走下一程。这有点像是UPS的接力赛式的送包裹。东北公路网已经发达得令人惊叹,不过接力赛有时并不流畅。有那么一个小时,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四处徘徊,不知道哪辆车会把我们带到下个地方。我们在公路旁的绿化带上撒尿,看着高架桥上“精于业、勤于思”的宣传标语,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真觉得是《在路上》的场景。我们还被扔在了那个叫达连河的地方两个小时,已是深夜,我们之前熟悉的东北的田野与清新空气,突然被庞大的运煤车、充满尘土的空气取代了。本地人带我们参观了这里的露天煤场,夜已深,只看到一个巨大的坑中的星星点点的灯光闪耀,仔细望过去,我才发现刚才那些硕大无朋的卡车,如今像是个玩具车一样在坑道中行驶。

我在小城依兰停留了一晚,我住的金岛宾馆从前还兼营洗浴,它楼道里暗红色灯光传递着一种廉价的色情味道。我们对于依兰充满向往,这里的历史掌故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12世纪,北宋两位皇帝宋徽宗与宋钦宗正是从东京城汴梁(开封)被掳掠至此,从一国之君变为阶下囚。不过,迎接我的是一种有点意外的沮丧。掘土机正在挖开路面,在县城中心的商业区,照例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蓝色、红色、绿色的不同面积的店铺牌,上面黑体、宋体、隶书、美术字等各式字体书写着店名、服务范围和电话号码,它们给人带来的压倒性的印象是—人们急于在给予的空间里塞进所有的信息。等我走得多了,才逐渐意识到,县城在中国社会的区域划分中占据着多么尴尬的位置。它失去了村镇的宁静和人与人之间相对紧密的关系网,却没有获得城市的自由与丰富。

在依兰的牡丹江畔,我还遇到了一场意外的死亡,大批围观者远远地看着江心中裸露出的河床上的那具女尸,白花花的身体上一抹红色。在那个清晨,死亡既残酷又富有诗意,而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比我想象的要琐碎与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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