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影不是拍给其他也拍电影的人看的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刘彤 在崔卫平家看电影,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投影仪打在墙上,不能迟到,不要上洗手间,不要接电话,不要交头结耳,吃零食绝对不允许,但可以喝水,看完了还要开讨论会,这哪里是在家中看电影,完全是一本正经的学术研讨。如果上电影院去,她会拒绝喧哗的首映式,自掏腰包反反复复看一部电影,并用手机记下台词……凡此种种,都是崔卫平写作 《我们时代的叙事》这部评论集的“后期”,而“前期”的积淀则是:她曾经做过诗歌评论,已经写和译过好几本书,对于这个世界有多过一般电影工作者的视野。她是电影学院的教授,有着专业的批评态度和方法,一切以文本为重,这使她的评论比起队伍日益庞大的网上业余评论者来得更扎实。更重要的是她对精神冒险的热衷——总是在别人止步的地方开始自己的思考。
经济观察报:《我们时代的叙事》一书是在什么情况下结集出版的?
崔:这本书是我近两年电影评论的一个集子,主要是关于当代中国电影。其中的许多文章,正是在《经济观察报》上发表的。在观察电影这个现象时,我是不设界限的。不管是大片还是小片、纪录片还是剧情片、独立制作还是商业电影,都是我工作的对象。在我看来,它们都是电影文本,都体现了人们对于自己的某些认识以及某些向往。所以这部集子里,你可以看到不同电影人的表现,包括 “民间纪录片”,遗憾的是,人们并不能经常看到。
经济观察报:这本书中的评论往往由影片本身深入到人类社会和精神层面,但来得并不突兀,而且行文流畅。批评者如何才能做到有深度的影评而超越技术分析?
崔:电影这个东西,不是拍给其他也拍电影的人看的。一个从来没有上过电影学院的人,可能是一个更好的电影观众,因为他没有因为学电影落下的种种毛病,他的直观是准确的。电影人的工作是要交给观众检验的,我就是来自观众的一名检验员。我喜欢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一部作品的名字——《普通读者》,这么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始终将自己看作文学的“普通读者”,那么,我自己就是一名普通观众。这部集子中提到所有那些上映的影片,都是我自己掏腰包去电影院看的,而不是接受任何赠票或者其他特殊提供。我不去看“首映式”之类,因为古话说了“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而我越是这样声明,就越是没有人请我看了,人们会想,反正“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经济观察报:你觉得自己的电影评论是写给谁看的?
崔:首先是观众,那些在黑暗的放映大厅里坐在我旁边不知名的观众。我的文章首先对电影负责,对观众负责,而不是为电影人写的。我喜欢与观众一起看电影,看他们在什么地方发出笑声,这对于我也是一课。我经常担心仅仅看一遍就写影评会不准确,就又去买票第二天接着看第二遍,像《无极》、《黄金甲》、《夜宴》都是去电影院看了两遍。看第二遍时,一边看,一边用手机记下台词。
经济观察报:这本书中为何没有涉及“演员”和“摄影”这两个重要部分?
崔:这本书提到的电影中,我更加看重独立制作纪录片的成就,它们并不是借助职业演员来完成的。如果说有,那么秉爱(纪录片《秉爱》的主人公)与和风鸣(纪录片《和风鸣》的主人公)就是伟大的主角。其余我提到的影片中,演员的表演不算突出,可以说是平平。我对于演员这个行业有着非常特殊的兴趣,还没有来得及写这方面的文章。对于陈冠希“艳照门”我有独特的见解,呵呵,只是没有时间写,我以为,那与他的演员职业有着很大关系。
在中国电影中,我最喜欢的两位电影人物是《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和《甲午风云》当中的邓世昌,非常富有个性,我觉得迄今没有人能超过这两位。至于没有谈到摄影,那是一些个人原因。我的先生是一位摄影师,他在我耳旁灌输的高难度的摄影知识,令我对于摄影这门高深的学问不敢说一个字。
经济观察报:我个人觉得,整部评论集中,你对中国电影的看法是悲观的,绝大多数导演和作品都有着致命的弱点。这种悲观源自何处?
崔:谈不上“悲观”这个词,只是目前的状况令人感到不满足,这恐怕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经常听到朋友说,他多少年不上电影院了。而也许正是这位朋友,当年因为陈凯歌的《黄土地》而感到非常兴奋,觉得不仅他自己要看,也要推荐给别的朋友去看,觉得没有看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经济观察报:你做电影批评的积累是什么?
崔: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做电影批评的时候,已经非常成熟了,我说的是写文章。我不是在写电影文章中成熟起来的,而是做了许多别的事情。在写作这本专门关于电影的书之前,我已经写过好几本书,也翻译了好几本书,拥有了其他一些为其他电影人不熟悉的文化视野。对于这个世界、中国社会以及文化角色,有过许多比较深入的思考和表达。因此,写电影方面的文章,除了来自观众的压力,基本上还是一件比较轻松的事情。在影评写作中,我贯穿了在其他领域获得的认识和知识,比如批评《集结号》,我运用了米兰·昆德拉的“Kitsch”这个角度。
还有一个重要的积累是,我此前做过一段诗歌批评。在课堂上我总爱对学生说,自己是“新批评”出身。所谓“新批评”,最为看重的就是“文本”,一切以文本为重,从文本出发,寸步不离文本,文本中有,批评中也有,文本中没有,批评中便没有。你可以根据自己的立场、观点进行评论,但不能不根据文本事实。
我在电影学院有一门课就叫做“电影批评”,其中有一个单元叫做“事实”,作为批评者对于 “文本事实”(文本所提供的)要敏感,要有准确的理解,不能抓不住基本事实。所以,电影批评的第一课,就要训练或提醒同学们对于文本事实的准确把握。这便是专业批评的态度。我们看许多随意写成的电影观感,网上也有很多,其中有许多是非常灵动活泼的,但是往往是个人的偏好印象,抓住一个自己感兴趣的某个方面,而不及其余。我说的对于“文本事实的敏感”,一方面是对于文本细节的敏感,另一方面也需要将所有文本事实加起来,做一个综合考虑,形成一个准确的整体感,而不是片断的、个人印象式的。
一般我的工作情况是,晚上必须看第二天要写到的影片,即使以前看过了,也要再看一次,在印象新鲜的情况下分析评论。我的原则是,绝不写五天前看的影片,不以头脑中的印象来取代文本事实。
经济观察报:有没有想过自己来拍摄一部电影?或者说有没有一部理想中的电影?如果有,这将会是一部怎样的影片?
崔:想啊。就我的兴趣来说,我更加关心电影这种叙事形式如何与现实相匹配。“相匹配”不是说“反映”现实,仅仅是“反映”那是跟在现实的屁股后面,是被动的,没有创造性。我也不想做任何人的代言人。我说的“匹配”是指:能够与现实“争雄”,与现实“相竞赛”。我此刻能够想到的就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拍出这样的十个故事,尽管不甚完美,但是所有话题,对于现实那么富有冲击力,又是那么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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