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萧红的忆念
经济观察报 郭娟/文 一个女作家,31岁就死了,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还有人记着她——年初,林贤治先生写的《萧红传》出版,现在,刚刚出版的郭玉斌先生写的《萧红传》又摆在我面前。2001年我编“漫忆女作家丛书”,所收文章都是与萧红有过交往的人写的;厚厚的一本书,都是见性情的好文章。丛书中还有其他女作家,比如一生大起大落、浓墨重彩的丁玲,一生顺遂的文坛人瑞冰心,她们都算长寿了;而洋派的张爱玲、林徽因,当时正热得不得了,就觉得早逝的萧红的寂寞。想起当初萧红的《生死场》出版时,前有鲁迅的序、后有胡风的读后记,《呼兰河传》出版时,有茅盾的褒扬。想起鲁迅曾有的预言,说创作上萧红超过丁玲比丁玲超过冰心还要快些。这样殷殷的期许像是落空了。萧红临死绝笔: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在林贤治著《萧红传》的研讨会上,曾经成功将《生死场》搬上话剧舞台的女导演田沁鑫特别痛心地发问:那么有才华有成就的萧红,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怀着别人的孩子跟了萧军,又怀着萧军的孩子去嫁端木?解放后三位与萧红有关系的大作家都在北京作协,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三位,据说是他不理他,他只理他,又不理他,总之很八卦了。萧红都死了几十年了。
当冰心牵着父亲的手,登上父亲的舰艇,少年意气与抱负在父辈的精心呵护与培养中得以慢慢实现。而萧红却被那位刻薄、颟顸而又八面威风、说一不二的父亲追着打着逼着嫁人。丁玲的父亲早逝,但她却有一位了不起的母亲,可以说是湖南女界的先锋。再难的处境,丁玲还有母亲。而萧红9岁就死了娘,娘和继母都是她在《生死场》中写到的那些愚昧麻木的农村妇女,在夫权之下毫无主见地活着,不可能给萧红荫庇。萧红走出了呼兰小城就再
也回不去了。
没有依傍也要走出去,萧红的出走和一生流浪太勇敢了,以至于不像是勇敢而倒像是她的命运。遇人不淑,怀着身孕被遗弃在洪水淹泡的旅馆里,那时萧军的出现,不啻为一根必须抓住的救命稻草。孩子生出来就被人抱走了,再也没有消息。
在商市街,两个穷青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生活像一件破衣,补不胜补,捉襟见肘。当然,爱情中的小甜蜜小情趣也是有的,但肯定与冰心、吴文藻的婚姻不同——冰心的婚礼在燕园举行,由司徒雷登校长主婚,婚后夫妇一同赴美,传说轮船上,冰心把以往追求者的情书随念随撕抛入太平洋,然后夫妇俩相视一笑。萧红的爱情中没有这样的轻松优游。
萧军救了她也折磨她,用绯闻、出轨、暴虐;端木没有萧军那样的大男子主义,却又像个小男人,关键时刻挺不出来。在香港漫天炮火中将垂危的妻子留给别人(骆宾基)照看,自己不知跑哪儿去了——这段公案后人难断真相,当事人各执一词。骆宾基指责,钟耀群(端木夫人)辩解——钟的史料可以看作来自端木对她的讲述,而端木本人却始终不开口,只是闷头一首一首写旧体诗悼萧红,倒也一副深情缅邈的样子。90年代,我随牛汉老主编拜访端木先生。那天他老态龙钟坐在轮椅里,正拼着写《曹雪芹》。牛汉趁端木夫人不在,附身在他耳边大声说:该写写了,有些事,萧红!端木只是笑嘻嘻的,不置可否。
不过有一个史实是正确的:当日军逼近武汉,人心惶惶,一票难求,萧红把票给了端木让他先走,自己挺着大肚子留下想办法。端木真就自顾自走了。后来,在渡口,萧红仰面跌倒,像个小乌龟怎么挣扎也翻不过盖儿。在等着路过的人扶她起来之前,躺在水里泥里的萧红在想些什么啊?——而此时冰心正受到她威尔斯利大学校友宋美龄的邀请,坐在蒋委员长家的客厅里,商讨中华女界抗日救亡工作的大事。
书架上,一大排中国现代女作家作品集,千辛万苦,萧红站在其中不容易。从文学品质看,她比冰心有力度,比丁玲纯粹,让张爱玲以冷冷的理性傲人吧,萧红有温暖的悲悯。鲁迅毕竟有眼力。至于男作家,无论萧军还是端木,都曾嘲笑过萧红的写作,萧红还不知挤出多少时间替萧军抄稿子……然而从艺术成就看,萧红已然超越了他们。
萧红就是一个为写作而生的人,一切颠沛流离、坎坷苦难皆以写作为指归。所以众人回忆中我最喜欢聂绀弩那一篇,他记下了在生活、情感困扰中的萧红依然青春飞扬,对写作有深挚的理解并且雄心勃勃。那是一个充满自信,自觉着写作使命的女作家——萧红。
(作者系《新文学史料》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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