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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机场书店里大讲企业驭人术的那个家伙，改行讲怎么写小说了。 

他换了身行头——肘部缝有补丁的粗棒针搭襟毛衣，搭一副圆形玳瑁小眼镜，跟伍迪·艾伦有点像，也就意味着他跟知识分子有点像。他也换了种腔调——如同小提琴一般颤抖的呢喃，当然有理不在声儿高，他嘟嘟囔囔的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他的身份是写作班教授。他先扔出个典故，把人砸晕：“写小说这个职业，其危险性只需想想《一千零一夜》的山鲁佐德，她如果不能把故事讲好就会被杀掉，她只有用悬念的武器来吊住暴君的胃口！”之后宣诵“真理”：小说表达的是羞于启齿的内省；历史由宿命观主导，小说没有宿命；小说要找到自己的声音。最后是实战，他开始折磨学生，采用一种他自认为最尊重个性最自由的教学方法：每个学生朗读自己的习作，任何一个学生可以在认为糟糕的时候叫停，于是闹哄哄读了半天，没一个学生得以完整读完一句话。空气里滋生了点儿敌意。一个学生大声问：“您在这儿给我们口若悬河，您自己写过什么作品？”教授抖抖地说：“不是只有大象，才有资格教授生物学。”另一个学生跟着起哄：“您不会没作品，也没风格吧。“我的作品，我的风格”，教授的棒针毛衣已经像被电到的猫一样毛根根立起：“就有如刀刃划过你们的鸡鸡。”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盖因最近我看了太多“小说成功学”：约翰·加纳德的《小说的艺术》，布鲁克斯·沃伦的《小说鉴赏》，E·M·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戴维·洛奇的《小说的艺术》和狄克森等人的《短篇小说写作指南》。这些书不坏，坏的是我读它们的态度，我读它们，抱着一种信仰：小说是门可以教授的手艺，这些书相当于文学界的MBA教材，我领会其精神便可以下笔如有神。我投机取巧地相信这些，因为如果这都是胡扯，那我也不会失去什么；可如果这都真的，那我可就赚大了！这也是一切成功学能够所向披靡的奥秘。 

“ 小说成功学” 是正宗美国货。1897年美国爱荷华大学设立了一门叫“诗文写作”的课，到1936年干脆设立了“创意写作班”，还给发艺术硕士学位，之后几所名校纷纷跟进，到1960—1970年代“创意写作班”已经成为美国向外输出的软实力，出口到欧洲，澳洲，加拿大，韩国等地，被誉为“二战后美国文学的最伟大发明”。爱荷华大学作为写作班的发源地，简直星光熠熠，出过1 6 个普利策奖获得者，约翰·契佛，雷蒙德·卡佛， 

菲利普· 罗斯等等都在爱荷华的“创意写作”课程学习或任教过。这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惹人遐想的氛围——爱荷华大学里好像藏着一个文学之神，专门亲吻文学爱好者的脑门。后来聂华苓女士在爱荷华搞了“国际写作计划”，把一拨一拨的中国作家拉过去转了一圈，这才击破了爱荷华创意写作班的神话。 

小说到底是不是门能够教授的手艺？这个问题连爱荷华大学也不敢正面回答。他们的网站上谦逊地说：“那些曾经在这里停留的诗人或小说家们，我们相信，他们给予我们的，比我们教授他们的多。”而所谓的“创意写作”，不是“生产作家” ， 而是“ 鼓励作家” 。“ 创意写作” 的基本原理是： 不再把写作当成“语言的哲学”，而是“语言外化的行为”。如果说是哲学，那就没个准儿了；假使是行为，总有一些规律可循。 

写《小说的艺术》的约翰·加纳德是极为擅长总结规律的一个，他发明了一套练习法， 比如：用一个刚杀过人的小伙子的口吻描述一面湖， 不提杀人的事儿； 用鸟的视角描述一座城市，别暴露你是鸟；调动你所有的知识，给一头牛写个短篇小说。约翰·加纳德相信， 只要勤于练习这套角色扮演法，熟能生巧。他最得意的作品是雷蒙德·卡佛，他在爱荷华任教时做过卡佛的写作老师。那个酒鬼的儿子，蓝领工人，锯了一天木头以后冒着随时都有人抽掉他的椅子的危险坐下来写，竟然就写得那么好。可真是个励志故事，顺带手，约翰·加纳德也被誉为“将小说这门中产阶级的艺术滴入到中下阶层”。可是如果把卡佛那些蕴意幽远的短篇小说，归于写作老师教得好，或者《纽约客》编辑编得好，那可真是瞎了。 

另外一个门派的掌门人是斯坦福写作班创始人瓦勒斯·斯蒂格（Wallace Stegner），他说“写作如同镜头，照射出羞于启齿的内省”，有个独门绝技叫“自由练习”——在一张大白纸上随便写下脑子里闪过的语句。我实验过这个方法：吃过午饭后，我拿出几根铅笔和十几张大白纸，开始了这项累人的练习；第一个小时一般都浪费了，第二个小时，第三个小时，因为脑子太用力，全然疲乏什么也写不出来；第四个小时，太阳下山了，又该吃晚饭了。翻开随便一本从这些写作班流传出来的教材，比如说《短篇小说写作指南》，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真理”：小说是人类弱点的记录；小说要找到自己的声音；小说是由大小的场面推动；在描画出各个场面的蓝图以前千万不要动笔。 

说得真好，可都是“废话真理”。 

感谢一个迷恋查理·芒格的哥们儿，在他向我朗诵“穷查理箴言”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查理·芒格说：“先做出正确的决定，再做出迅速的决定”。这就是废话真理。这道理早晨摆摊卖油条的夫妇都懂：城管来的时候，究竟是抢救锅还是抢救板凳，必须做出正确的决定，之后就得做出“迅速”的决定。至于如何才能成功逃脱并且损失最少，没跑过你永远不会知道。对于“小说成功学”中的“废话真理”，另一条“废话真理”可以一语击破：没有别的办法，多动手多写。 

我学习“小说成功学”的热情在哈利·伯纳特的一篇《短篇小说之我见》那里戛然而止，这位老先生说，小说写作是否可以传授反正也讨论不清楚，我们培育不出作家，至少我们还能培育出优秀的读者——他们有良好的语感和有如批评家般锐利的眼睛，这真令人丧气，就跟一本企业管理书没教会老板怎么管好员工，反倒把员工培养成厚黑大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