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和散文相比,我一般重小说而轻散文,仅是出于一种顽固的个人偏见,“作家”对我来说是写出好故事的人,也因此不把专写散文的人,或者报刊上铺天盖地的专栏写手视为“作家”。那么小说家与散文家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在“躲猫猫”的游戏里,小说家是能把自己藏得好藏得深的人,散文家藏不住,总喜欢华丽地露出自己。所以读小说令人留连忘返,读散文像是面对作者的大头照。
读胡兰成《读了红楼梦》,不能不想起张爱玲。张是资深红迷,胡兰成把《红楼梦》“忽又翻了一遍”,难免不是当时和张爱玲“同住同修”的成果。然而张看红楼与胡看红楼,气象全然不同,大概前者是小说家看红楼,后者是散文家看红楼的结果吧。
大观园诸女儿,历来各花入各眼,所受评点最多。万花丛中的宝兄不免寂寞,他和他那块劳什骨子,是考证的人多,认同的人少。胡兰成说宝玉“只能做十几岁的女孩子的初恋对象,或者做二十几岁的少奶奶三十以上的太太的情人的。他不能做一个坚强地要求生活的女子的爱人”,前提是“对于现代人”。这的确是现代人眼里仅能看到的宝玉,虽有如宝似玉的美丽,但既娇且弱,浑无男子气,弄不好只能在面首屁精吃软饭的小白脸等人身上想象一些宝玉风貌了。
“现代人”再难欣赏宝玉,正是“现代”的悲哀。宝玉身上任何一种特质放在今天都难免令人厌恶,风神朗润变成油头粉面,细心体贴变成贫嘴贱舌,文采诗思变成无病呻吟,至于情之一字,正如警幻所说,“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宝玉那种最高段数的“意淫”,是再无人臻此境界了。宝玉只有在《红楼梦》里才是美的,难怪胡兰成感叹:“在那种时代,富贵之家真是可艳羡的……它是深情的,而且是洋溢的。”一部红楼基调如此,大致不错。
女儿中胡兰成觉得“晴雯与鸳鸯最好”。晴雯好在“一生是热闹的”,有黛玉的深情,也有黛玉所没有的“泼辣”,所以她不会失败。鸳鸯的好近于极致,“诸人之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艳,一种很淳很淳的华美。从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点病态”,看这段考语,真像他评张爱玲的异笔,都是一种近乎玄虚的完美。
晴雯与鸳鸯,好处固然好,惨处也是真惨。胡兰成看这两人,常人觉得惨处,他恰恰觉得“好”。晴雯是宝玉心中“第一等的人”,生得风流灵巧,但一个被毁谤致死的婢女离“不会失败”似乎远得很。鸳鸯被胡兰成作为 “大观园全盛时代和谐的象征”,但她为抗婚跪在贾母面前发毒誓一辈子不嫁人,经过这一场折腾,固然是“洁净”了,接着贾母就戏言让凤姐将鸳鸯带去给贾琏放在屋里,凤姐笑称“琏儿不配”,一句“不配”,真让人唏嘘这女孩子以后恐怕真是要死在老太太之前才算是 “造化”了。因为发誓决绝,后来鸳鸯见了宝玉也要回避,所谓“找不出一点点病态”,只在少女时代是可能的。
胡兰成看黛玉,“生来就是失败者”,正因太执着同宝玉的婚事,越来越疑心,最后,“她恨宝玉”。宝黛之间的悲剧,在胡兰成那里是一种期待的错位,宝玉“只是敬重黛玉”,黛玉却要宝玉保护她。这就难怪张爱玲骂高鹗“死有余辜”,让黛玉变身怨妇的正是他,死前一句“宝玉,你好……”把绛珠仙子的气派都丢尽了。但以胡兰成的聪明,对宝黛的看法自有他的两性观在其内。五四以降中国社会经历了一场谈情说爱的洗礼,对男女之事的表象与内涵、形而上与形而下、生理学与心理学、古今中外一通讨论,其间缠绵动人的佳话不少,乌烟瘴气之事更多。胡兰成用了个二分法,把爱、恋分开,说“爱是人生的和谐,恋是人生的带有背叛性的创造”,在大观园繁荣安稳的气氛中,大多数人是有爱无恋的,鸳鸯尤为代表,宝玉更是如此,只有黛玉、晴雯、小红这三人不在其内,她们或因失去双亲无人保护,或因自觉才情与身份不相称,总之不能顺利地爱,所以有“恋”。
爱和恋,用个不太精确的比附,可参照基督教神学中“圣爱”(Agape)和 “欲爱”(Eros),前者是光明、无私、博大的,后者是狭隘私情的结果,虽能引出《巴黎圣母院》、《卡门》中那等轰轰烈烈的情事,但总是降格了许多。最麻烦的是两者难以泾渭分明,前者警幻仙已将世人首鼠两端狡辩自脱的嘴脸说得够透彻了。鸳鸯有爱无恋的大气象,也只能用袖藏剪刀誓绝鸳鸯偶的极端作为来成就。晴雯极不安分,明知四面树敌,却不肯隐忍,这样的人若不夭折,有变愚妇自经沟渎的危险。晴雯死前对宝玉说的话,一是不服——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无意勾引,二是委屈——有冤无处诉,三是觉悟——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以晴雯的资质,足可以经营另一种结局,但那又不是晴雯,彻底纠缠于“恋”,没什么味道了。
在胡兰成看来,有爱无恋的宝玉,人生不会失衡,不管是晴雯死还是黛玉死,宝玉也仅限于伤悼,只要还有姊妹丫头们一起玩笑,日子仍过得好好的,只有贾家没落,大观园被抄,女孩子们死的死,散的散,一种生活方式毁了,宝玉才会出走,出走也就是当和尚,比女人叫嚷“走到楼上去”决绝一些。男人里胡兰成不喜欢柳湘莲,连这名字都不喜欢,觉得他“不是真的”。柳湘莲确实是红楼书中最朦胧梦幻的人物,他的身世、相貌、才情,他的游戏人间,都像传奇。胡兰成也知道,女人容易憧憬这种美得不真的男人。宝玉性格中最软弱的部分,很多男子都有,柳湘莲却只是个幻影。
《红楼梦》中描述的爱之理想国,令人着迷,人却不知其是否真有。胡兰成的时代,人们眼里已是仅见颓废淫靡的“阔人”公馆了,“在病态的时代,人们是只能在病态的表现中去滤取爱的份量的”。看胡兰成评说《红楼梦》,难免诛心之论,谁不知道胡兰成是极品花心大萝卜一枚,加上曾附逆的历史,对其人其言的真诚性不免怀疑。确实有那样一种文人,永远都在粉饰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自己,以为骗得过所有人,其实是愚蠢。胡兰成却不是这样。他聪明,充满禅机,他知道最好的时代并非当代。看他评张爱玲笔下的范柳原,很像自况:“其人是自私的,并且怯弱。……他说出了爱,随即又自己取消了。因为怯弱,所以他也是凄凉的。”看看中国现代历史,能在人生情场上得意行走的,竟是这种人居多,那因自私、因怯弱而产生的凄凉,在没有大悲剧的时代,也就权充作悲天悯人的苍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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