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
作为一个母亲,方婶显然不愿意孩子去冒险。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而对于洪小波来说,去美国就意味着能赚大钱,那些债就更好办了,其他都可以忽略。
在福建省福州市连江县江南乡,洪小波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想,全乡半数以上的家庭几乎都有过这个经历,现实富足的生活不仅掩盖偷渡的风险性,还助长了偷渡风气的蔓延。
10月21日,美国《侨报》披露了《偷渡翻船,数十华人遇难》的报道,报道称一艘来自中国福建载着近70名人蛇的偷渡船在海地附近的加勒比海海域翻船,数十人丧生,其中包括来自福州琅岐的10多名人蛇。报道矛头直指中国第二大侨乡福建。对此,洪小波的看法是:“他们和我一样不走运,不怪别的。”
海对岸的诱惑
洪小波确实不走运,他从18岁起时刻准备着,结果到了今年还未走成。与他一起准备的几个同村兄弟都早已经在国外“逍遥”了几年,而且把债也清了。
刚开始同村阿龙打电话回来,他都抢着问外面的世界怎么样?阿龙说,除了没国内有人情味外,其他总体比国内好。这时,洪小波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向往和羡慕的神情。当阿龙问,今年怎么样?他总是回答道,快了,应该没有问题。
洪小波的一句“快了”,10年时间过去了。后来大家也不再多问,甚至还有劝他就此打消念头:“你四个姐姐都在外面了,你就别折腾了,在家里享福就是。”
这时,洪小波总会回一句,“那我们家的钱你还?”他家四个姐姐偷渡出去的费用,加起来有300多万元。
洪小波是方婶家里唯一一个男丁,在农村重男轻女思想影响下,方婶对小波是有求必应。一开始,方婶是想让四个女儿出国赚钱,把儿子留在身边养老。但小波死活闹着要出去,她也没办法。况且儿子说得没有错,如果让几个姐姐养着,是会遭人笑话。所以即使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方婶还是依了他。但有一点,不走海路和陆路,要直飞。
“毕竟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还指望下半辈子靠他活。”方婶说。
准备10年,洪小波走遍世界各地。装过大款、扮过黑人,可最终没有到达他想要去的地方。而同村一起“旅游”的最终都到达了大洋彼岸,分手时的那句“美国见”,犹如针扎。虽然没出去成,但他运气不算坏,起码没被抓过。
无论怎么样,四个姐姐在国外带来的实惠还是逐渐呈现开来。300多万的债还了一半,家里盖起了四层小洋楼,全仿欧洲风格。每层5个房间,每个房间都装修得极为精致,并配有电脑、电话、电视和空调等家电。
餐馆外语
江南乡位于连江县敖江中下游南岸,东邻东岱、晓沃两镇,与凤城隔江相望,有着连江南大门之称。全乡面积79平方公里,有15个行政村,人口2.5万人。
上个世纪90年代初,随着偷渡潮的爆发,江南乡先出去的人,回家都盖起了四层洋楼,走亲访友时炫耀自己的华侨身份,一张绿卡“辗转”几户观摩,留下一片羡慕声。
据一份福建省侨办的资料显示,改革开放30年来,福建省归侨和侨眷人数达600万之多,创办了27861家企业,总投资额达473.3亿美金,占全省吸收外资的67%。
出国成为了一种盼头,洋楼成为了一种象征,在魁岐村和江南村随处可见欧式、日式等各种洋楼、别墅。街坊间谈论的出国,也逐渐从地下转为半公开,大人们、孩子们话题里也总离不开“出去”二字。急切希望富足的人们纷纷找到那些先出去的人,希望能认识“蛇头”,然后“旅游出国”。
魁岐村王虎说,盖洋楼的家里基本就剩下老人或者女人,因为男的都出去赚钱了。盖起洋楼的人基本都把钱变成高利贷借给那些准备出国的。
王虎说,家里做生意,在村里不好借钱,一说出国,全村都来了。
当地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员坦言,虽然江南乡有“鱼米之乡”的称号,但当地百姓并没有因此富裕起来,而偷渡显然成为“最实惠”的捷径。
“搏到了,就是累点,但起码什么都有了。”洪小波说,出去了就是有面子,说话都很硬气,偷渡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过几年合法身份下来了,再苦再累也就忘记了。
接近公安部的一名知情者说,中国每年有近10万人试图非法偷渡至欧美各国,在过去的10年间,偷渡交易变得更加频繁,致使偷渡价格上扬。
疯狂的偷渡潮不仅使“旅游”费用从8000美元涨到54000美元,还带动了其他产业的“发展”。在江南乡出国、签证和外语培训显得特别火爆,美容、殡仪店也门庭若市。
一家殡仪店李姓老板表示,有钱了,就开始为未来打算了,按照风俗,有楼还要有坟。
“上面住舒服了,下面总不能委屈吧,”李老板说,阴宅的销路一直很好,而且那些人出手也大方。
外语培训主要以英语和日语为主,所有的培训都是围绕餐馆服务开展的。一些培训机构甚至还挂出 “专业餐厅服务”、“留美多年、标准口语”的字样招牌。
一家培训机构的老板表示,早期出去不会英语也没事,埋头苦干就有出路,现在不行了,起码得会简单英语。
洪小波也报了名,除了白天上课外,他晚上还请了家教到家里来恶补。对于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他来说,26个英文字母确实不容易记住。
“虽然出去基本都是刷盘子和当厨师,形象好点送餐或者迎宾。但毕竟光会HELLO和OK的年代已经过去了。”洪小波笑着说。
疯狂偷渡
除了学外语,洪小波还到处烧香,因为除了“硬件”要跟上,“软件”方面也不能落下。
他相信满天神佛一定会被自己的虔诚之心所感动,那么出去就指日可待,所以每到一个寺院就许诺、许愿。
与小波的执着相比,同村的刘庆云就显得意志不够坚定了。刘庆云在遭遇了与小波同样的“不走运”后,放弃了出去的念头。现在的他开了一家建材店,专门做钢材贸易。
10月20日,洪小波接到“干妈”电话,说要走了。“干妈”就是蛇头。洪小波说,这次的“干妈”据说从来没有失过手,为此,洪小波显得十分兴奋。与每次出发前一样,他都在贴身的口袋里藏了2万美金,以防万一。
10年的等待使他对大部分的“旅游”路线了如指掌。但洪小波表示,每个蛇头的路线都不同,去每个国家的费用也不一样。美国58万人民币,日本18万,英国30万,西班牙21万。
“之前走日本飞美国路线时,自己就曾经在日本沙滩上晒了三个月,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和晒太阳,为的就是看上去更像黑人,而不是华人。”洪小波笑着说。
“上世纪90年代早期,中国人偷渡美国潮涌动,主要走海上和陆路。近年来则已改走空中,并利用中南美洲一些国家给予中国公民的签证便利,将之作为中转站,前往墨西哥,再从陆路进入美国。”洪小波说,一般先到罗马,转往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再到墨西哥城,然后越境进入美国,过程比拉丁裔偷渡客要复杂得多。 “我的两个外甥就是走陆路和海路,一个在车下绑了22个小时,走了5天5夜。另外一个在海里漂了近1个月。”王虎说,走陆路和海路的偷渡客一般与蛇头都有签协议,预防出事故,赔偿金额一般都是在45万至60万元之间,具体数额根据双方约定而有不同。
王虎表示,不管走什么路线,一般都是人到之后付款。前期所有的花销均由蛇头负责,去的人身上只需带1万至2万美金,用以防身。
“现在这两个孩子都已经通过打移民官司获得了绿卡。”王虎说。
王虎介绍说,偷渡出去的人,一般都是通过打移民官司而获得绿卡的。但是要找熟悉业务的律师代理,费用大约在1.5万美元左右。成功申请到绿卡后,再支付律师费,否则律师分文不收。
一位长期从事移民业务的律师介绍,在美国的非法移民要使身份合法化一般有几种选择:一是申请美国劳工部颁发的所谓劳工纸;二是与当地人结婚或通过当地的直系亲属申请;三是寻求所谓的政治庇护;四是申请难民。不过,劳工纸的申请有诸多限制,许多中国大陆的非法移民因为学历背景达不到要求,往往无望走这条路,而第二种选择也同样受多方面的条件限制,因此绝大多数都选择了第三条路。
偷渡之困
对于政府来说,就是要堵住洪小波“出去”之路。
2009年6月14日,福州公安边防支队与北京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遣返审查所签订了 《办案协作办法》,以加强北京、福建两地公安边防部门的办案协作,进一步促进和规范跨区警务合作,形成反偷渡打防管控合力。据悉,这是福州公安边防支队今年以来签订的第四个办案协议。
此外,广东、福建、海南、广西四省(区)边防总队还成立了海上执法配合机制,要求各方在毗邻海区加强海上边防治安管理和打击偷渡、走私、贩毒、贩枪等不法活动工作中,加强行动协作。
事实上,早在上世纪80年代起,中国警方便开始严厉打击偷渡犯罪,但由于利益的诱惑,该犯罪活动屡禁不绝。据《中国日报》报道,2008年,全国拘禁了约9000名偷渡者和800多名蛇头,人数比过去几年大大增加。仅2008年,福建省福州警方就破获偷渡案94起,共有1477人企图偷渡。
一位曾经在边防总队服役的知情者透露,执法配合机制和严打活动的开展,使得偷渡的路线不得不升级,价格也不断上扬,从最危险的海路到今天安全的直飞,这些都随着政府打击力度的加强而变化。
一位长期参与打击偷渡的警员表示,中国的偷渡犯罪居高不下,案件频发,主要因为境外蛇头与境内蛇头勾结,多发地基本都以福建、广东等东南沿海为主,且偷渡路线不断创新,胆大包天,如今更是偷渡手段花样繁杂、涉及广泛。
该警员还坦言,一些执法部门的人,很显然也介入到了整个偷渡链条之中。往往严打刚一行动,偷渡组织就能准确获得信息,闻风而动,人去楼空,甚至有的部门以罚代管。
11月2日,经历了10年曲折,洪小波终于到达了美国,在给方婶电话中只有一句内容:
“妈,到了,OK,打钱吧。”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