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哥本哈根出发
经济观察报 朱久/文 2009年这一年中,世界上发生了很多值得历史记载下来的事情,但是,惟有从12月7日开始,为期两周,在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召开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最值得历史记载。这个有192个国家领导人和众多非政府组织参加的会议,将以《京都议定书》为基础,形成应对全球气候变化的新协议,直接关系人类的经济行为、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的改变和调整,以至地球生态系统的变化走向。有人称这次哥本哈根会议是“拯救人类的最后一次机会”的会议,绝不为过。
资源从“相对稀缺”到“绝对稀缺”
经济学中有一个以资源的相对稀缺为前提的“稀缺法则”:相对于人类的欲望,资源总是有限的,所以需要合理使用资源和物品。“稀缺法则”存在于人类的任何地方和任何时期,是人类的永恒问题。
在人类无限的欲望导致稀缺性的背后,有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人类的欲望为什么难以、甚至得不到控制?答案至少有两条:首先是人性,人的欲望的自主性;其次是现代经济制度。在今天,人们的欲望被这种制度和所谓的“消费主义”绑架,进入到高速增长和不可自制的程度,上不封顶,下无底线。人们受累于自己创造的物质产品和服务产业,习惯于浪费。追求享受成为示范性的生活方式。
今天的问题是,在人类欲望、生产规模和资源消耗的竞争中,人类所面临的已经不仅仅是资源的“相对稀缺”,而是“绝对稀缺”问题。越来越多的资源,不再是数量少,数量不足,而是走向彻底枯竭和消失,趋于零。人类进入这样一个历史时期,其赖以生活和生产的资源从相对稀缺走向绝对稀缺。这种“绝对稀缺”包括必须付出某种代价获取的“经济物品”,也包括一向被称之为 “自由取用物”的阳光和空气等。世界上,包括中国在内的那些“资源枯竭城市”,就是资源“绝对稀缺”的证明。
不仅如此,在从相对稀缺走向绝对稀缺的过程中,那些仅有的资源质量每况愈下。例如水,不论是地下水,江河湖泊的淡水,还是浩瀚海洋的水质都在恶化。
不可测度的“社会成本”
对于深刻认识当今世界的生态系统危机,经济学家科斯关于“交易成本”、“社会成本”的概念,以及权利的法律界定具有公认的启发性。
第一,在法律上寻求和界定生态破坏的责任者,非常重要,但是极端困难。首先,这样的状态是过去几十年,上百年,数百年累积的结果,链条之长,结构之复杂,已经没有办法溯本求源。更艰难的是,因为生态系统和人们破坏活动多是连续的,很难选择一个时间点,画一条界线,把旧责任和新责任分开。所以,在关于谁造成当代环境问题的责任问题上,政治家们可以永无休止地争论。
第二,当代世界每天都生产着各类污染和破坏性“产品”,每生产一公斤粮食,每生产一件T恤,每生产一双鞋,每消费一个塑料袋,都会有污染和破坏的“副产品”产生,例如工业和生活垃圾。然而,产权界定在这里也失灵了。凡是对人类、对生态造成负面影响的“产品”,没人愿意认领,没有产权。那种对环境破坏收税的主张之所以实施起来很困难,根源就在于此。
第三,生态环境的恶化使社会成本的测量愈发困难。例如,一个社区或村庄的居民,喝了污染水,吸了污染空气,整体健康水平下降,甚至群发癌症,甚至影响数代人,这无疑是社会成本的组成部分。当生态系统破坏的受害者是全球性的、人类性的和长期性的,在技术上测度社会成本的面积和深度非常困难。
第四,生态环境破坏,社会成本过宽过大,法律的实际界定已经远远超出了科斯的想象力,谁来支付和承受社会成本就成为了问题。由此又引出了“公正”问题。从逻辑上说,在相同的生态环境下,贫穷程度和受害程度成正比,富裕程度和受害程度成反比。所以,那些曾经和继续占有和消费比较多各类资源、创造了比较多“副产品”的国家、地区、经济实体和个人,理所当然地应该多承担相应的社会成本。然而,恰恰是他们,具有财富和权力的优势,不愿意和逃避承担应有的社会成本。
“熵定律”
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熵”的增加就意味着无效能量的增加,有效能量的减少,导致宇宙不可挽回地走向混乱、荒废。如果承认“熵定律”存在,就要彻底改变人们对人类活动经济准则的传统看法。人类每烧掉一块煤,一桶汽油,它们的能量永远不可能消失,而是转化成二氧化碳以及其他气体和物质,并散发到空间中去,成为了“熵”,即不能再做功的无效能量。“熵”值处于持续增加,甚至膨胀的状态。在人类的经济活动中,越是大型项目,对大自然构成破坏和污染就越严重。
今天,一方面,人类是“熵”的主要制造者;另一方面,又是“熵”不断积聚的受害者。100年前,人们曾经为塑料问世欣喜若狂,因为塑料能在很低的温度下做成各种形状的东西,色彩鲜艳,重量轻,经济耐用,给生活带来诸多方便。然而,后来人们意识到,对于大量塑料产品,无论是再生产还是废弃都有问题:如果再加工制造(制品再生)或者通过焚烧(热能源再生)处理废弃塑料,都会产生对人体有害的气体,污染环境;而将塑料埋在地下,不会腐烂降解,只会破坏土壤的通透性,使土壤板结,影响植物生长。塑料给人类生存环境带来的威胁是“无解”的,是“熵”的重要来源,唯一的选择是少生产和少消费塑料。
1981年,美国人杰里米·里夫金和特德·霍华德出版了《熵:一种新的世界观》一书,提出在人类居住的环境中,“熵”值的逐渐增长是一个不可逆转的现象,随着人类生产、生活方式的无节制发展,“熵”值的增长可能加快,最终将引起地表环境的全面崩溃,这个结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类所能做到的不过是使这样的结局尽量推迟而已。
因为“熵”定律的存在,人类已经成为了一个利益共同体。那种过去被认为天经地义的“适者生存”、“损人利己”的所谓法则,已经和正在丧失存在的基础。因为,人类已经整体性地成为“不适者”,都有了生存问题;损人利己的空间越来越小,凡是损人的,都不利己,即使没有在你身上立即反映,也会反映在子孙后代身上。人类到了“不是不报,时间没到”的转折点。所以,人类要共同行动,结束毫无节制地生产和建设,结束毫无节制地消耗石油、煤炭、矿藏资源,结束毫无节制地消费,实现“熵”的增值率的真正下降和回落。
生态恶化的不可逆转性
“时间不可逆”理论,对科学研究对象、科学方法论、自然和科学图景的巨大变革,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和影响, “时间不可逆”理论,也是认识人类对生态的破坏和后果的重要工具。
1994年,人们首次观察到迄今为止最大的臭氧空洞,其面积相当于一个欧洲。如今,人们已经明白,人类的努力,只是可以减慢臭氧空洞扩大的速度,但是,臭氧空洞已经和时间一样不可逆转,全然不能修复。20世纪80年代,一场大饥荒席卷非洲撒哈拉地区,上百万人被此次饥饿和疾病夺去了生命,上千万人沦为环境难民。这次非洲的灾难起源于连续干旱,与生态破坏相互叠加,演变为一场持续的灾难。非洲的生态破坏的后果诸多,从森林砍伐、水土流失到沙漠化,任何一个因为破坏造成的改变和时间一样,都是不可逆的。经过破坏和污染的自然界,不可能自动复原。如果要使系统从终态回归到初态,必须借助“外界作用”。但是,所谓“外界作用”似乎只具有宗教意义。
在诸多的不可逆状况中,对人类最直接的挑战是关系生活和生产的资源枯竭。过去人们对所谓科学技术进步的看法显得简单化,错以为随着科学技术进步,很多资源都会被替代,并不存在真正的枯竭,增长可以没有极限。事实上,当提及科学技术进步的作用时,至少要考虑到三点:其一是速度的差别,如果资源的耗竭速度快于科学技术进步的速度,局面依然是不可逆转的;其二是成本比较,科学技术的选择,理论上是一回事,实验室是一回事,应用本身又是一回事,因为科学技术创新最终取决于成本的限制,而且科学技术创新本身也要消耗资源,如果成本过大,消耗资源过多,依然不可逆转;其三是科学技术本身的效益需要时间验证,任何科学技术的负面后果,只有显现时才有纠正的可能,而时间不可逆,“为时晚矣”成为了经常的教训。
从哥本哈根会议出发
100年前的1909年,世界上人口不过16亿,中国人口是4亿左右。那一年,爱因斯坦离开伯尔尼专利局,任苏黎世大学理论物理学副教授;20岁的希特勒居住在维也纳,是一名画师;40岁的列宁是流亡在外的俄国布尔什维克运动领袖;光绪皇帝、慈禧太后刚刚去世,中国还是大清的天下;孙中山奔走于欧美为革命筹措;毛泽东才17岁。那时,没有人可以预见近在咫尺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十月革命,更没有人呼吁关注生态环境问题。
100年后的今天,人类坐标系已经和正在发生着根本变化。哥本哈根会议就是人类历史的新坐标,人们到了需要新思维的新时期:
第一,100年前,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理论方兴未艾,如今,世界上还有富人和穷人,但是,已经很难用陈旧的理论来解释,没有人指责比尔·盖茨是最大的剥削者,最大的资本家;也没有人会主张把谷歌的年轻创始人当作穷人反对的对象。人类的阶级界线已经整体地模糊化了,人类存在着日益增大的共同利益。
第二,100年前,地缘政治、民族冲突、国家利益的矛盾是大问题,人类为扩大生存空间,为争夺资源,导致了世界大战和其他无数地域性战争。今天,引发20世纪世界大战的条件很难存在。生态环境的恶化成为人类面对的共同威胁,这是一个超越主权的威胁,是凌驾于主权的威胁。
第三,100年前,财富意味着更多地占有金钱、资本和物质,人们愿意将强国和工业化,幸福和消费,甚至将有钱和肥胖、雪茄连在一起。现在这一切都变了。财富的标志不再仅仅是金钱、资本和物质财富了。现代化、工业化、20世纪60年代的“绿色革命”,都处于被反思的过程之中。知识已经超越了“力量”的范畴,代表了经济和财富。在发达国家和地区,越来越多的民众开始接受吸烟不文明、肥胖可能不健康的观念。与此同时,贫困也将被重新定义。
中国是世界最大的经济体之一,也是一个二氧化碳排放大国。中国在民族主义、国家利益、社会福祉和增长模式等方面也需要新思维:中国人口多,国土大,自然是目前温室效应的最大受害者,如果讲民族主义,就要积极地、奋发有为地改善环境;中国生态环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脆弱,设想一下黄河断流,或者长江中下游持续干旱,原有的灌溉系统失去功能,土壤盐碱化的后果,讲国家利益、国家安全、经济安全、政治安全,生态问题的重要性与日俱增;在中国的社会中,生存环境位置会更为重要,新鲜的水源、空气、健康、寿命、营养、安全的食品、高质量的教育,必将也必须成为优先指标;中国经济正在逼近增长的极限,进入了“不治理、不能增长”的历史时期,只能向“治理中增长,增长中治理”阶段转变,如果在创造GDP的过程中,继续砍伐森林,降低森林覆盖率,水土流失,排放的有毒废烟、废水、废石、弃渣,污染了水源、土壤、空气,生态环境恶化,增长的意义何在?环境治理是中国增长的前提,也是增长的内容。
在中国,有一种“环境阴谋论”,即环境问题是发达国家控制和阻止中国崛起的一种手段。其实,这样的“阴谋”也许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我们需要关注的重点并不是阴谋是否存在,而是今天世界的主流是什么,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性的生态环境不论有任何改善,中国和中国民众都会是受益者。
哥本哈根会议告诉世界,人类整体生存处于环境恶化的威胁之下,人类的健康与福利面临全面的危险,从自然科学家到社会科学家,从政府首脑到普通民众,从内政到外交,我们需要面对和关注生态环境问题。改善和挽救生态环境,需要人类的智慧和行动。为此,每个国家需要转型,整个人类社会需要转型。无论本次哥本哈根会议是成是败,我们都需要努力加速这种转型。
(作者为海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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