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调人 (中)
1924年,虞洽卿当选上海总商会第五届会长。该会在当时中国商业界实力最强、会员最多、影响最大,举国上百家商会唯其马首是瞻。虞洽卿登顶,俨然已是全国性的商业领袖。
就在他当选会长的10多天后,9月3日,上海爆发军阀大战。江苏直系军阀齐燮元与盘踞上海的皖系军阀卢永祥、何丰林开打,孙传芳出兵挺齐,卢、何弃军出走,行政体系全数瘫痪,几万残兵败将流窜在上海及周边地区,打家劫舍,商民惊惶,局势一时动荡。甫为商首的虞洽卿临危行令,他以总商会会长的身份,自行代表上海全体商民向直系、皖系军阀分别发出函电,敦请他们停止进攻、切入闯入租界作乱。同时,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募捐活动,用以接济那些乱军的军需给养,市民生怕战火烧身,积极响应,数日募得一百多万元,那些愿意离队回乡的游兵都领到了遣散的盘缠,兵祸为之稍解。
由于战火蔓延,各地通往上海的水陆运输频频受阻,市区粮食即告紧缺,可怕的饥荒眼见将至。那几天,虞洽卿因此急得眼睛红肿,口舌生疮,他得知有一大批经上海转口外销的大米正滞留上海,他当即领人将这批大米全数扣压,并迅速分发到各个米店。他又召集米界老板们开会,称“哪位敢在这时哄抬米价,可不要说我虞某不够朋友,勿谓言之不预,切记,切记”,各米店均森然遵令。
兵祸、米荒化解后,虞洽卿提出建立上海非军事区的新倡议,宣称“上海乃全国商业中心,为保护上海商民利益,军方不宜侵扰。”基此,他明确而大胆地提出“废使、撤兵、移厂”三项主张。这三主张都可谓胆大包天,所谓 “废使”,是指当时有两个军事机构常设上海,一为护军使,一为镇守使,其势同水火,为兵祸之源,虞洽卿提出“废使”,便如同要一并砸掉两个军阀的 “金饭碗”,“撤兵”和“移厂”则是要求所有军队和兵工厂都撤出上海,使之成为一个非军事的中立地区。虞议一出,响应之声四起,他还一本正经地给北京的段祺瑞政府发电,敦请 “均座俯顺民意”。
就当虞洽卿在行政、商务各项都踌躇满志之际,很快,一件惊天大事件被引爆了。
1925年5月30日,上海2000多名学生在租界的各马路上散发传单,发表演说,抗议半个月前日本纱厂资本家镇压工人罢工、打死工人顾正红,并号召收回租界,英国巡捕逮捕100余人。下午,万余群众聚集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闸巡捕房门首,要求释放被捕学生,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巡捕开枪射击,当场死11人,被捕者、受伤者无数,造成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
惨案爆发时,虞洽卿正在北京与段祺瑞政府磋商事宜,6月3日他匆匆返沪,随即召开总商会的对策会。前一日,总商会已被1万多人包围示威,各会董噤若寒蝉。惟虞洽卿看上去很是处之泰然,过去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各种风波中滚打斡旋,此次不过是又一处险滩而已。他定下策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缩小事态,平息风波”,并向同僚承诺,“凭我在上海滩的脸面,将尽力劝导各商号早日开市。”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上街说劝。往南京路上一站,迎面冲来一队接一队激昂悲愤地喊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口号的抗议者。他看到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正指挥着一群人学唱歌曲,他们唱道,“工友和农友,并肩向前走,打倒土豪资本家,打倒列强和走狗”,不远处的另一群人则在唱,“富人坐在家中吃鱼肉,农工劳苦做工喝薄粥,富人哈哈笑,农工个个哭,不分东西和南北,我们要当家,我们要做主。”突然,虞洽卿有了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无力感。在一个商号前,虞洽卿被一群店员和学生围住,当他自报名号后,不但没有平息愤怒,而是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帝国主义的走狗”、“万恶的大资本家”、“作威作福的阔佬”,一顶接一顶的“帽子”压得他喘息不得,在部属的掩护下,他好不容易才脱身,长衫在推搡中被撕破。当夜,虞宅再次被炸弹袭击,后门的一角和一段院墙被轰然震塌。
惊魂甫定,虞洽卿环视局势,终于发觉这一次的事态衍变已经超出了以往的“经验值”,一股庞大的意识形态力量正在快速而清晰地 “切割”着各个阶层,他的那些“短档朋友”现在已经完全站到了对立面,这种对立,事涉“阶级”分野,而与“交情”无关。这似乎已经不是用过去 “淘糨糊”的方式能够拂平的。更让他感到惊心的是,这种残酷的、不由分说的阶级切割还拥有了理论上的支持,就在“五卅惨案”后的数日内,几份由左翼文人和共产党人主办的报刊纷纷创办,瞿秋白主编《热血日报》,沈雁冰、郑振铎、叶圣陶等人办起《公理日报》,上海学联则创办《血潮日刊》,这些报刊对事态的进一步激化显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身处暴风眼的虞洽卿此时已是尴尬无比,他当然不甘心自己所代表的商人阶层在这次社会大风暴中被边缘化,甚至被反动化。就在上海工商学联合会提出17条之后,总商会迅速组建“五卅事件委员会”,提出13条,其中删掉了取消领事裁判权、撤退英日驻军、承认工人有组织工会及罢工的自由等项内容。6月11日晚,虞邀李立三到总商会对话洽商,李表示无法接受条款修改,以“事前不知,不能代表本会”为由愤然退出。
在激荡多变的五卅运动中,虞洽卿看上去再次扮演了“调人”的角色,不过,他显然已经有些力所不逮了。在这场空前的、充满了血腥的民众怒潮中,商会与工会的分歧与斗争具有分水岭般的意义。在意识形态的强烈引导下,中国的商人阶层与劳工阶层突然形成了对立局面,在知识阶层内部也出现了左派与右派的分野,这是中国商业史上非常值得关注的一个事件。虞洽卿以及他所代表的商人阶层扮演了一个摇摆、尴尬而可疑的角色,一道阶级裂痕赫然生成。
1926年9月7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先是在惠州西湖一带大败北洋军阀吴佩孚,继而于10月击溃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12月,北伐大军抵达南昌,设总司令行辕,箭锋汹汹直指上海。而北伐军总司令就是6年前靠虞接济、曾拜黄金荣为“老头子”的蒋介石。
新年春节刚过,虞洽卿便坐船西行去南昌拜见小老乡。此时的上海局势一派混沌。煌煌不可终日的孙传芳军仍盘踞市区,市井已是惊恐萧条。
这时候,摆在虞洽卿面前有三条道路可以选择。其一,上海当时的实际控制人孙传芳提出了一个“大上海计划”,建议由军人、文人和商人组成一个治理集团,他还提议由自由派人士丁文江出任总协调人,然而,虞洽卿对此议没有兴趣,他已经对旧式军阀失去了基本的信任;其二,由共产党领导的工人组织也在积极活动。共产党人周恩来组织发动工人进行武装暴动,起事失利,然而他仍在积极筹划第二次行动。对此,虞也没有信心,在一年多前的五卅事件中,他与总工会在精神理念和行事原则上已南辕北辙。作为上海商业的既得利益阶层,虞理想中的出路是实现上海自治,自1924年提出“废使、撤兵、移厂”三项主张后,这一直是他坚定不渝的理想,它也得到了很多上海商人阶层以及中产阶级的认可。于是,就在北伐军大兵压境之际,虞洽卿天真地期望与同乡蒋介石结盟,帮助实现这个目标。
虞与蒋在南昌相晤甚欢。没有确凿的史料显示,他们具体达成了怎样的默契,不过,日后事态的演变可对此进行清晰的推测。
虞回沪后,先是以“调人”身份函告英法租界当局,“已承双方 (指北伐军和上海总工会)切实声明,对于上海治安完全负责,竭力维持,并保证无轨外行动之虞。深望贵当局在此世局纷扰之际,处之镇静,协力合作。”
2月18日,上海总工会宣布总罢工,转而进行武装起义,遭到孙传芳部队的弹压。3月21日,第三次武装起义爆发,暴动工人分别向警署、兵营发动猛攻,经过30小时激战,终于占领上海。在两次暴动过程中,虞一直作冷冷壁上观。23日,暴动者组建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19人成为临时政府委员,虞名列其中。对此任命,他不置是否。
3月26日,蒋介石以高傲的胜利者姿态骑马进城,一周后的美国《时代》周刊将他选为封面人物,称之为“征服了半个中国的伟大征服者”,这是蒋第一次受到这个待遇。当晚,虞即赶到枫林桥公署拜见蒋。其后数日,他接连安排上海各界行业公会的大商人与蒋一一晤面,他向诸人凿凿宣告,“蒋对本会宗旨极为赞同,表示他本人亦抱维持资本家之主张。”众商人承诺向蒋认捐500万元,“用于维持上海安定”。
3月31日,虞向上海各报投递一份公然反共的公告,内称,“名曰共产,实则破产,甚至假借名义,隐图侵占……所举我蒋总司令烛照阴谋,立施乾断,妖雾既消,澄清可待。”4月2日,在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上,蔡元培提议 “取消共产党人在国民党党籍”,吴稚晖发表“弹劾”共产党文告。至此,国民党开始“清党”。4月9日,蒋介石成立上海戒严司令部,禁止罢工、集会和游行。4月11日深夜,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被青帮杜月笙、张啸林诱杀于杜宅。第二天凌晨,杜、张门徒臂缠白布黑字“工”徽章,向工人纠察队驻地攻击,国民党部队以“调解工人内讧”为名,强行收缴工人武器枪支1700余条,死伤300余人,是为震惊天下的“四·一二”事件。当日,虞洽卿以及陈光甫、钮永新等4个名列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委员的知名商人宣布辞职,国共破裂与工商决裂同时昭示天下。
“四·一二”事变后,虞持续筹款资助蒋介石,仅4月底前就分三笔达1600万元,5月通过发行 “江海关二五附税库券”的方式送上3000万元,10月再送2400万元,1928年1月,又送1600万元,蒋介石得如此巨款襄助,自然如虎添翼。很显见,在这次影响了现代中国进程的重大历史性事件中,虞洽卿在金援、拉拢商界以及慰抚租界当局等方面,为蒋介石政权出了大力。
这位上海滩上——也是中国现代商业史上——最著名的“调人”和“和事佬”,最终选择用一种暴力血腥的方式来“解决”商人阶层与劳工阶层之间的矛盾,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切齿黯然的讽刺。他借蒋氏的枪炮爽快地达到了清除的目的。然而,他不会想到的是,这竟是另外一出更大的悲剧的开幕。
吴晓波:财经作家,蓝狮子出版人观察家论坛成员 wxb680909@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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