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历了人性的灾难之后(2)
1 | 2 |
但愿我们一辈子也不要遇上这种倒霉的时刻。然而,许多事情不是以我们自身意志为转移的。范美忠肯定不想遇上大地震,没有大地震他就不会有那样一种表现。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范美忠是一个“灾民”的看法,他经历了人性的灾难: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他遭遇了惊魂落魄,感到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包括自己的人性。这种情况在震区肯定不在少数。在接受 《竞报》采访时,范美忠还讲了一个事情:震区有一所小学 (他称不便说这个学校的名字),学校在几秒中倒塌,“学生全部死了,而教师只死了一个,有一个教师只抢救了一个学生,这个学生是他的女儿”。我们不能仅仅从谴责的角度去看待这些没有救出学生的老师们,这肯定不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意愿。首先是当时情境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险恶,他们身不由己、无能为力。而没有救出学生这件事情,使得他们在经历了地震的种种破坏之时,也经历了对于自己人性的破坏和遭受伤害。显然,在这次汶川大地震中,经历了这种人性灾难的人,肯定不是一个小的数目。对于那些冒险救人,尤其是为此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们,我们永远致以崇高的敬意,他们是我们民族品格中的“盐”;但是对于那些没有能够表现得更好的人们,也要予以理解,他们毕竟是经历了灾难的人们,的确在此之前没有接受过有关训练,既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也没有任何经验。而经历过这次以后,人们会从中汲取更多的教训。
这种由特殊的外部情境引起的人性灾难,还包括比如文革当中夫妻之间、朋友之间、师生之间乃至长幼之间互相揭发,有些人出于无知,也肯定有人出于不得已。同样,人们也尽可以说,在那种情况下不能指望有更好的人性表现,但无论如何,那些由具体人做下的不良性质的事情,对于别人和自身终究是一场恶梦。我翻译过的那本小书《布拉格精神》中,年少时随父母进集中营的捷克作家伊万·克利玛曾经写道,集中营里囚徒的道德也成了问题,比如分配面食和分配煤块的囚犯,都设法给自己或亲友多留一些。极端恶劣环境对于人们的损害,除了那些可见的方面,也包括对于他们内在人性和道德方面的损害、伤害、剥夺和践踏。
需要个人自己来面对和承担
在接受了这个“低八度”的前提之后,下面的问题是——经历了人性的灾难之后怎么办?事情不应该仅仅停留在能够对这种事情的同情和理解上面。这就是许多网友在表示理解之后,仍然反对范美忠那样一种言说的原因,个中的道理仍需进一步厘清。
遭遇人性灾难的人们,在那个特殊的瞬间,是十分慌乱也是十分孤独的。他们的人性在顷刻所面临的残酷和撕裂程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别人纵是愿意去体验理解,也只能触及不足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而既然个中深切之痛只有自己知道,别人无法替代,那么,当重锤砸向自己的脚面之后,能够处理瞬间重力造成的残局,从而整顿和恢复自己人性的秩序,也只有当事者自己,别人同样无法替代。
换句话说,这种事情是一件非常私人化的事情,它更像是一桩个人事务,别人不太好从旁指指点点,更不适宜站在某个 “不湿鞋”的高度指手画脚。解决如此内在的难题(它毕竟不是直接和故意造成对于别人的伤害),也并非需要什么外在的仪式,比如当众检讨、道歉、忏悔等。弄得不好,这些仪式并不能增添周围世界所有人的道德高度,反而降低了它。我们不妨设想自己也曾经有过的种种人性幽暗的时刻,那些想来令自己脸红的事情,并非几句道歉的话能够解决,而是需要放在自己的肚子里,消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那可能是一段沉默的时间,让自己的灵魂沉默中经受煎熬,在无语中接受自己的审视和评价,乃至最终能够说服自己,接受现状继而得到改善或升华。在这个意义上,我不认为那些在地震中逃跑的人们,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迄今不吱一声仅仅是一种回避和掩盖,他们不说话并不排除他们正以一种适合他们自己的方式——沉默的方式,来面对自己人性遭遇的异常艰难的处境。在今天,以沉默相守昨日的伤痛,以沉默守望心灵的家园,以沉默来收复自己心灵的旧河山甚至得到升华,是一种非常合适的途径,是一种智慧所在。
我们尊重他们的沉默,正如尊重我们自己曾经有过的灵魂上的失意和伤痛。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于范美忠不说出那所老师全体逃跑的小学的名称,感到那是一种尊重的方式。同时也会觉得,他讲述这个故事来替自己的行为辩解,并非是一个最为合适的方式。因为即使那么多人有着同样的所作所为,一个人也不能因此而减轻自己需要面对的人性难题,不能代替只有由自己来包扎自身人性的伤口,尤其是对于一个有自觉意识的人来说。其实,克尔凯郭尔所说的才正好合适——“个人是一个隘口”,“隘口”意味着只允许自己一人通过,即需要自己一人来面对和承担,任何别人插进来都无济于事。
需要尊重人们沉默的原因除了因为那是一桩个人事务,还因为在沉默的审视中所需要的良知不宜大声喧哗。良知是我们身上这样的东西,它位于我们人性的最里层,始终呵护我们却很少抛头露面,如同影子陪伴着我们却拒绝留下显著的行踪。即使在我们做错了事情的情况下,它也不大声呵斥,激烈指责,而是始终为我们预留了一个心灵的单人空间,让我们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找自己商量解决,所谓“扪心自问”便是也。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显然范美忠犯了一个忌讳:将临阵逃脱那样人性幽暗的事情,处理成那样振振有辞;在非常短的时间之内,将怯懦直接转变成勇敢,人性的弱点直接转而变成指责他人 (伪善)的武器。他或许更需要一个自己处理问题的时间和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
在这方面,诗人米沃什的做法可以作为借鉴。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来自波兰的米沃什也曾经有过自己人性灾难的时刻,那是1951年,他于波兰驻巴黎使馆文化参赞的位置上离任出走,因为不能接受头脑禁锢的意识形态及其做法。或许作为一名作家,他有一些理由不能为新政权继续服务。而无论如何做下这件哪怕是不得已的事情,也需要由他自己来面对和承受。紧接着他在巴黎流亡期间,宁愿生活无着,颠沛流离,也不愿意为自由欧洲电台写稿,他是惟一这么做的流亡人士。
而在此后的写作中,他以一种几乎难以觉察的声调,几乎是悄悄进行的,一再表达对于自己行为的深深悔恨和愧疚。我年轻的时候读米沃什的诗歌,居然没有读出有关任何内容来。直到2004年他去世再度读他的诗作,才发现了这样一些东西在其中闪闪烁烁:“至于我的罪孽深重,有一桩我记得最清楚:/一天沿着小溪,走在林间的小路上,/我向盘在草丛里的一条水蛇推下了一块大石头。”(《路过笛卡儿大街》,绿原译)“雷杰,要是我知道/那病的原因就好了。/多年来我无法接受/我在的地方。/我觉得我应该在别的地方。/……雷杰,这并没治愈/我的罪过和羞耻。/不能成为我应该成为的/一种羞耻。”(《致雷杰·饶》,杜国清译)“我想我会完成我的生命,只当我促使自己提出公开的自白书,/揭示我自己和我这时代的羞耻”。(《使命》,杜国清译)当他写下这些句子时,他其实没有什么外在压力,西方世界很快接受了他,在他的祖国波兰,他的诗集作为禁书广为流传,在新生力量的大门门楣上,贴着他的诗句。
当事件过去之后,重新回顾叙述,也是一种疗伤的途径。政治学者汉娜·阿伦特就推荐过讲故事的办法。因为当人在这个世界上行动,会造成一些无法扭转、不可挽回的效果,行动者因此而陷入悔恨,某种悔恨甚至可能令他丧失行动意志,无法继续前行。在现实已经无法还原的情况下,运用一种调整过的视野,结合某种伦理立场来重新认识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通过讲述来完成承载自己的行为的后果及过失,包括给出一个表达悔恨的空间,那样会产生类似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洗涤”的作用。这种讲述决非仅仅给自己提供辩护,而是“反思”,是重新整合和整顿自己,是偿还和自我救赎,从中甚至“可以期待听到在‘审判日’听到的最后之言”(《黑暗时代的人们》,汉娜·阿伦特/著)。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时间!我们心灵的空间,离不开时间的馈赠。
崔卫平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wp9952@hotmail.com
1 | 2 |

- · 地震灾区共收到捐赠款物760亿元 | 2009-03-20
- · 鄢烈山:范美忠的“三合一”角色 | 2009-01-15
- · “范跑跑”北京再就业 | 2008-12-23
- · 正读克鲁格曼 | 2008-10-21
- · 谁是保罗·克鲁格曼? | 2008-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