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思想中的“全球化”
“柔远能迩,以定我王”,语出《诗·大雅》;“柔远人,则四方归之”则是“子曰”。
几千年来,“柔远”、“怀柔”成为中国统治者理想的驭外、安抚四方狄夷之术。不过何为“柔远”或“怀柔”,则圣人语焉不详,于是后世帝王对 “九夷八蛮”或抚或剿、或和或战,都统称“柔远”或“怀柔”。因中国是“礼义教化之邦”,所以对狄夷的抚、剿、和、战,统统都是“宣我圣教”,“布我德威”。更广泛些说,因中国是位于“天下之中”的“天朝上国”,其他都是蛮夷之邦,因此彼此所有关系在时人眼中都只能是华夏的“柔远”,而无所谓“中外关系”。
这样,近人王之春以编年体形式综述清代自顺治元年(1644)到同治十三年(1874)间中外交涉和与边远少数民族关系的史书,就理所当然地名之为《国朝柔远记》(也名为 《清朝柔远记》)。王之春早年入彭玉麟幕,后曾随曾国藩、李鸿章等转战各地,以“文人兼武事”的才干受到称赞和重用,历任浙江、广东按察使,湖北、四川布政使,山西、安徽、广西巡抚等职。这种经历不能不使他对 “夷务”(后称“洋务”)格外关心留意,大约于光绪五年(1879)撰成此书。他在“自序”中坦承编撰此书的目的是详述有关大小历史事件,彼此得失互证,希望以此得以消除隐患,使朝廷能够控制狄夷,或许有益于国家的长治久安。然而,该书完整的刻本迟至光绪十七年(1891)才问世,据他说,本意不过是自己备忘之用,而未敢问世。然而由于向他借阅者越来越多,苦不暇给,于是决定刊刻发行。真实原因可能是,这类介绍外国的书在19世纪70年代的中国不仅不受重视,反而受到抵制,到90年代风气才有所变化,他也才敢全本付梓。
全书共19卷,跨度230年,但从道光十九年(1839)至同治十三年(1874)虽才55年,却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可见鸦片战争后这55年间的“柔远”远胜于此前的195年。不过问题便由此而来:在前190余年间,我中华“天朝”对“外藩”的政策是,如果它对天朝俯首称臣,自然优待;如果它气焰嚣张、不服天朝的管制,“则罚灭之”,在理论上无论是优待还是罚灭,都可说是“柔远”;而后50余年却是国势凌夷,列强侵逼,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所有这些明明是被人蹂躏,如何能说成是“国朝”的“柔远”呢?对此,书前彭玉麟、谭钧培、卫荣光、俞樾、李元度等人所作之“叙”却有详细的分说,读来饶有趣味。
彭玉麟为湘军勇将,武功赫赫,但他在“叙”中却用《尚书》中的理论,说只有“柔”才是最完美的“不易之经”。因此,只有自身的“柔”并不够,而且要以“柔”让别人归顺,以自己的诚信使归附者也变“柔”。和蔼可亲,就是以“柔”致胜,所以要推崇的,是以和顺可亲来感化狄夷的“犷悍桀黠”本性。读完这本书,他“穆然仰见列祖神宗声教”传到全世界,不禁盛赞“盖自文、武以后,柔远之政未有若是之尽美尽善,可以行久远而无弊者。”自周之后,中国历朝历代的“柔远之政”竟没有晚清“尽美尽善”!不过,他只是自说自话地泛泛而论,并未论证为何遭受列强侵凌以来的柔远之政,是超过文、武以后的“尽善尽美”之政。
对此,曾任云南巡抚的谭钧培在“叙”中则明确用《易经》中“惟圣知几,亦惟圣因天”、“知几其神乎”的理论,说早在康乾时期,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就看到“天”要合四海为一家的端倪了。所谓“几”是指事物运动微弱的苗头,只有圣人才能洞察。也就是说,中国遭列强侵凌的实质是“天之欲合四海为一家”,康乾盛世时“天下承平”的中西交往只是这种四海一家的开始,康熙、乾隆才刚刚有所觉察,而外患日甚的咸丰时期却是“天”要中国降服狄夷的正式过程。道光、咸丰年间虽然列强不断入侵,京师曾为英法联军攻克、皇家园林圆明园也为其焚毁,但若对此作深刻细致的研究,这恰是上天赐给的由中国来同化世界的良机。这部“柔远”记述的,便是“四方”归化“中国”的历史,所以其意义不下于《左传》。
鸦片战争打破了中国的闭关状态,使中国的大门被迫打开。面对此局面,曾任江苏巡抚的卫荣光则从“历史”中寻找根据,认为今日的列强就是昔日的“九夷八蛮”,仍是中国属臣。在他的论述中,列强之所以要以船坚炮利翻山越岭、跨洋过海一路打来,原来是为“我朝”圣主的道德、声望折服,都是来接受指教,将要仿效中国 “德政”的,于是则四海一家。在他的解释中,列强,竟是为听从天朝君王的命令而来。
俞樾是晚清著名学者,他认为此书意义深远,读后不禁叹服“天道”宏伟、覆盖一切,“而我国家所以长驾远驭、陶六合为一家者,其将在此乎!”他更是断言,当今世界分为五大洲即印证了中国上古的“大九州”之说,但推出上古的“大九州”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要说明在神农以前,世界/天下是由中国统治的。自神农以后,天下分裂,“中国”只是神州内的小九州。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现在列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是为了使世界再恢复到神农氏以前由中国统治“大九州”,即全世界的状态,中国君王将重为“大九州”之君。因为西方的“长技”只是“末技”,只有中国的文化才是世界之根本。因此,他极为乐观地认为,这部“柔远记”便是这种世界重新由中国 “大一统”的先兆。
而曾任云南按察史、贵州布政史等职的李元度则将西方列强侵华,说成是上天诱使他们进一圈套,认为这些人为了通商得利都来到中国,于是“渐近吾礼义之教,自然幡然大变其俗”,所以我们不必担心西方的“教”将“夺吾尧舜孔孟之席”,结果必然是他们“幡然改从尧舜孔孟之教,然后不失乎人之性,而无犯造物之所忌。”他坚信,“吾知百年内外,尽地球九万里,皆当一道同风,尽遵圣教。天下一家,中国一人之盛,其必在我朝之圣人无疑矣!”
经过他们如此这般的一番分说,明明是一部充满屈辱的 “被蹂躏”的中国近代史,反却成了一部“国朝柔远”的丰功伟业记,这种阿Q式妙论着实妙不可言。若用“现代话”来说,他们倒是看到了今日的全球化趋势,认识到地球九万里将会有 “一道同风”的普世价值观,但他们坚信,最终不仅要用中国文化、即所谓“圣教”来实行“全球化”,而且更是由“我朝”,即大清王朝来实现全球化的普世价值。可惜,此书刊行20年后,不仅“我朝”轰然坍塌,而且君主制这种中华“圣教”核心价值观的制度性外化都被废除。
有趣的是,虽经百余年历史剧变,此种思想却是香火不绝,近年尤炽。现在,有人一方面置史实于不顾,否认中国传统中“居天下之中的中国才是礼仪之邦、其他邦国都是狄夷蛮貊,有待我天朝教化(拯救)的民族文化、道德优越论”的“天下”观;另一方面,他们实际上又承继这种民族文化、道德优越论,提出只有中国文化才能够救世界、要由中国来为世界制定规则、来“为万世开太平”等等。凡此种种,与以上诸公世界将“一道同风,尽遵圣教”,“其必在我朝之圣人”、“统大九州而为之君”的高论如出一辙。相同的论调,其命运终将是相同,抑或不同?
雷颐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leiyi5684@vip.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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