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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03
吴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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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办救国(上)

“买办”,Comprador,原本是葡萄牙语,用现在通俗说法,就是跨国企业里的中方职业经理人。在当年上海,它被翻译成“糠摆渡”,也就是中洋之间的桥梁。

由于国际贸易初萌于广州,继兴于上海,所以两地附近县城便成了出产买办最多的地方,其中最出名的有广东的香山帮、江苏吴县的东山帮和浙江的宁波帮等。在晚清“四大买办”中,唐廷枢、徐润和郑观应均为广东香山人,席正甫为江苏东山人。在19世纪末,全国有933家洋行,以每家平均雇有10名买办计算,全国买办人数即为1万人。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少的人数了,而且他们基本都聚集在沿海及长江流域沿线的城市,自是一股不可忽视的财富阶层。到1920年前后,洋行总数为9511家,买办人数超过10万人。在近现代史上,他们是第一代脱离了土地、具有独立特征的企业家阶层。

在买办群体中,最值得纪念的人是郑观应(1842-1922)。

郑出生于买办世家,其叔父等人也为多家洋行的买办,他少年时游历过越南、泰国和新加坡等地,17岁那年,也跟很多同乡一样,到上海宝顺洋行做了一名学徒。到1873年,英商太古洋行创办轮船公司,年轻的郑观应被延聘为总买办。他很有经营谋略,曾经总结出办好轮船公司的十条经验,其中包括用人得当、加速船运周期、降低能耗、多揽客货等等。为了降低能耗和运输费用,他购买的轮船均为烧煤少、行驶快、装货多的新式轮船。在他的经略下,太古轮船公司后来居上,发展得极为迅速,据他自称,“当太古开办之时,只有旧船三艘,力与旗昌争衡,尚属得手,所以逐年添船,获利更厚”。1872年,李鸿章创办轮船招商局,为了办好局务,他将当时名声最大的两个买办、也是郑观应乡亲的唐廷枢和徐润拉了进去。一个很隐秘的事实是,当初唐廷枢为招商局招股,竟暗中说动郑观应出钱入了股,因此,郑也是招商局的一个股东。1877年,郑观应与太古的合同期也正好到了,唐竭力拉拢郑观应入局,太古方面出高价挽留,郑观应再三考虑,还是续签了五年雇佣合同。

在他与唐廷枢的协商下,招商局与太古签订了“齐价合同”,从而以“双寡头”的方式垄断了长江航运,两家公司的利润因此连年大涨。

很快到了1881年,郑观应的五年合同期眼看又满了。招商局又打起这位经营奇才的主意,这回是李鸿章亲自出马,他向朝廷上奏,恳请将郑观应“一门好善”的事迹载入广东省志和县的县志以示表彰,奏片刚刚写好,盛宣怀就马上抄录了副本寄给郑观应,这对于郑氏家族实在是一个无比荣耀的事情,郑观应自是感激涕零,在回函中表示,“感悚交集,非得笃爱深知,曲为详达,时与春嘘,乌能承此”。不久后,李门大弟子盛宣怀又乘李鸿章南下之机,邀郑观应一同到吴淞口拜见了李中堂大人。接下来,唐、徐和盛三人轮番上阵,劝说郑观应转投招商局。

冰雪聪明如郑观应,此时“心若辘轳,殊难臆决”。太古一向待他不薄,英方总经理冷士唯更是私交甚笃。进招商局的利弊在他看来也是明摆着的:就职位而言,他在太古是位居华人之首的总买办,进了招商局肯定将排在唐、徐及盛等人之后;就利益而言,也是大大的跌了身价。他在给唐廷枢的一封信中说得很明白,“不计薪水之多寡,唯恐舍长局而就短局,有关名誉。”这些眼前的得失倒还不是他最优先考虑的,让他再三迟疑的,其实还是招商局的官商体制,他的顾虑有二:一是“所虑官督商办之局,权操其上,不若太古知我之真,有合同可恃,无意外之虑”,二则是将来“日有起色”,钻营者必多,“虽然我公现蒙李傅相器重,恐将来招商局日有起色,北洋大臣不是李傅相,遽易他人,误听排挤者谗言,不问是非,不念昔日办事者之劳,任意黜陟,调剂私人”。

不幸的是,郑观应所虑竟然在日后一一应验,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转投招商局。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招商局目前的经营格局尚不稳健,“若不早日维持,恐难自立,我国无轮船往来各通商口岸,更为外人所欺辱”。最后七字,是来自郑观应的内心召唤。

1882年2月,郑观应与太古的合约期满,3月,他接受李鸿章的委札,就任招商局帮办一职。

买办生涯如此稳定而多金,唐、徐、郑三个香山人却相继弃之转投,究其原因,除了商业利益的评估外,更大的冲动应来自于他们对国家的报效之心。

1870年前后,距鸦片战争已经30年,这期间,一方面洋货大量进口,侵蚀瓦解着中国原有的经济结构和基础,导致中国利源大量外流。另一方面外国势力日益深入中国内地,开矿、行船、办企业,掠夺各种资源、渗透把持中国经济命脉。其情其景,国人莫不忧心。

买办一族,是当时中国人最早接受“西风”的,也可以说是最先开化的。他们日日与外商接触,有的还从小接受英美教育,对先进的商业理念和现代国家观念有深刻的认识。而在这过程中,他们也对中国的落后和国民之愚昧最有切肤之痛。唐廷枢的同学容闳从耶鲁大学毕业回国后,也在上海宝川洋行当过一段时间的买办,他回忆说,“买办之俸虽优,然操业近卑鄙”、“以买办之身份,不过洋行中奴隶之首领也”。这种低人一等的屈辱感,深嵌在很多买办的人格中。因此,国家稍有召唤,他们自会义无反顾。唐廷枢在回顾他接掌招商局的心态时就说:“自置轮船揽运货物,以收利权,此正富国便商之要务也”,在一次股东会上,他更是慷慨地对众人说,“枢、润不虑资本之未充,亦不虑洋商之放价,惟盼各帮联合,共襄大举,使各口转运之利,尽归中土,……此事固创千古未有之局,亦为万世可行之利”。其言辞铿锵,百年后读来犹有金石声。

这些人中,以郑观应的观念最为先进,他被认为是近代史上最早具有完整维新思想体系的改良思想家。

郑观应在太古当买办的时候,就开始写作《救时揭要》和《易言》两部书。据郑观应研究专家夏东元的考据,《救时揭要》始写于1862年前后,刊刻于1873年,《易言》则完成于1880年,创作的原因是“目击时艰,凡属臣民,无不眦裂”,“每于酒酣耳热之下,闻可以安内攘外者,感触于怀,随笔札记,历年既久,积若干篇”。在这两部书中,郑观应第一次提出强国之道除了兵战,还要进行商战,“初则学商战于外人,继则与外人商战”,“非富无以保邦,非强无以保富”。

要商战,首先要学西方,“效其技艺,臻于富强”。这一观念并不新鲜,自魏源之后,时人俱有此论,这在当时的洋务派已成共识,超人之处在于,郑观应继而从两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的论述。

第一,他从孟子“国以民为本”的民本思想出发,出人意料地引导出民间资本是商战主角的结论。作为航运业的大家,郑观应早就对洋务派所办实业有冷静的观察,他看到当时两大轮船制造企业,福建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的经营都非常不顺利,一是效率低下,二是资金匡乏,三是质量粗糙。而在他看来,如果让民间商人来造船,不独“资用可以源源不穷”,而且技术也易于精良,“商人造,则该事系商人身家性命所关,即无人督责,亦不虑其不造乎精巧”,“同一造轮,而精粗美恶自有天渊之别矣”。这一从产权清晰化的角度来论证企业效率的思想,已深得制度经济学的精髓,迄今视之,仍为公理。更让人惊奇的是,郑观应还将国营资本、民营资本与国际资本进行了有趣的比较,得出的结论是,附资于官,勒索很多,以至无利可图,而附资于洋商,则有可靠的利润。恐怕连他也不会料到,这个观察竟然在一百年后还在生效。

第二,郑观应认为徒慕西方的技艺之长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操泰西立法之大旨本源”,这个大旨本源就是改良政治,“仿泰西之良法”,实行君主立宪。他还在《易言·论议政》一篇中详细对比了中西政制的优劣。

郑观应此论可谓惊世骇俗,已算是“异端邪说”。当时的政界和学界仅有少数先知先觉者形成了类似的思想,大臣郭嵩焘在1875年的一份奏稿中提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学者王韬则在1879年的《重民》一文中提出中国应实行“君民共主”的主张。从时间上看,买办郑观应的论述都早于两人,因而后世学界公论,郑氏是第一个提出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的人。郑观应的这两部书都由他自费刻刊,分送给亲朋至交们,唐廷枢、徐润均得赠拜读,并深以为然。这种理念上的一致,是他们做出相同选择的思想起源。然而,出乎这些买办意外的是,后来的事实演进却大相径庭。

吴晓波

财经作家,蓝狮子出版人wxb680909@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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