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买办救国(下)
郑观应在招商局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到1884年,唐廷枢和徐润相继被盛宣怀赶出招商局,郑观应成孤鸿一只。其后十年间,洋务派再无大的建树。
1894年7月,清朝与日本爆发战事,史称“甲午战争”。这两个在20多年前同时进行近代化改革的东方国家,决定当面较量,最终清廷大败。在中国历史上,甲午战败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时刻,所谓“一战而人皆醒矣”。晚清至民国初年最杰出的改革思想家梁启超尝言,“唤起吾国四千年之大梦,实则甲午一役始也。”战后,举国激愤,人人思变,康有为等人发起维新运动,雪耻强国之声陡然放大。在这一激荡时刻,郑观应因《盛世危言》一书再成焦点人物。
郑观应在过去的十年里,一边忙着为盛宣怀打理各地的实业事务,一边还在完善着他的变革思想。1894年春夏,就当甲午海战开打的前后,他刊印了五卷本的《盛世危言》。他自称,“时势变迁,大局愈危,中西之利弊昭然若揭。”在这部书中,他继续呼吁“习兵战不如习商战”,提出创办新式银行、平等中外税收、收回海关权、铸造简便通货等等切实可行的措施。他更大胆地提出向日本学习,这种务实气魄绝非寻常书生可比。另外,更为重要的是,他比十年前更为清晰地提出了政治改革的要求,内容包括实行立宪、设立议院、进行公开选举,他坚定地写道,“政治不改良,实业万难兴盛”。
《盛世危言》一经刊印,很快洛阳纸贵。一些朝廷官员将之向皇帝进献,光绪看后大为赞赏,命总理衙门印刷2000部散发给大臣阅看。经过皇帝的推荐,此书成了近代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时政类畅销书,英文的《新闻日报》刊文说,一些地方的考试常以《盛世危言》中的内容作为考题。该书在当时对国之青年的影响非常之大。很多年后的1936年,毛泽东在与美国记者斯诺的交谈中就说,“由于父亲只准读孔孟经书和会计之类的书籍,所以在深夜把屋子的窗户遮起,好使父亲看不见灯光。”他偷读的书中就有《盛世危言》,此书读毕,“激起我想要恢复学业的愿望。”
也是在1894年前后,郑观应还向朝廷推荐过一个年轻人,他就是日后推翻帝国的孙中山。
孙文跟郑观应一样,也是广东香山人——后来这个县因此更名为中山县(市)。1894年4月,就在中日战事将起之际,孙文写出洋洋八千言的 《上李傅相书》,6月,专赴天津向李鸿章投书。在这封信中,年轻的孙文对发展农、工、商、学等提出了自己的见解。鸿文既成,需托人推荐,孙文找到了香山同乡郑观应。郑写函给盛宣怀,请他转达。史料显示,李鸿章对孙文的投书毫无反应,后者自此决意告别改良,投诸暴力,以血腥革命的激进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
郑观应与盛宣怀互相欣赏,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他们是当世最杰出的实业家,在胸怀抱负、思想高度、战略眼光和经营能力上可谓一时瑜亮。不过,他们在官督商办的理念上却始终格格不入,郑信仰民本主义,对官商体制从来深有不满,十多年前唐廷枢、徐润在招商局的下场更是寒透了他的心。可是,他对盛又有知遇之心,也很想借盛的官府背景和强势力量振兴国家实业。这种矛盾心态纠缠了他的一生。
1896年5月,盛宣怀被湖广总督张之洞招去接手当时国内最大的、正陷入困境的钢铁企业——汉阳铁厂,盛当即邀请郑观应担任总办。
对于接管汉阳铁厂,郑观应曾十分犹豫,最后决定“义务出山”,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总理汉阳铁厂,当时声明系当义务,不领薪水。不过欲为整顿,以救危局,而慰知己耳。”
虽然不领薪水,办起事来却是当仁不让。郑一上任,就宣布招募民股,充足股本。同时,他将化铁炉改建在铁矿产地大冶,大大降低了铁砂长途运输的成本。接着在生产改进上,他提出“觅焦炭,选人才”是拯救铁厂的两大当务之急。汉阳铁的问题是价高质差,英美工厂的生铁每吨生产成本为15两,汉阳厂需25两,而其关键就在于原材料焦炭的紧缺以及提炼技术落后。为了解决焦炭问题,他派人在较近的江西、湖南等地勘探煤矿,最终选定用最近的萍乡焦炭,“自行设局买煤炼焦”。为了降低运输成本,他还建成由萍乡到湘潭、株洲180里的铁路。解决了原料供应问题后,他对炼铁技术再做创新,聘用高水平的英国工程师,还专设学堂,培养自己的技术人才。双管齐下,仅仅一年,汉阳铁厂的生产很快起死回生。
在他的战略调整下,汉冶萍(汉阳、大冶和萍乡)形成了亚洲地区规模最大的钢铁联合体,在中国工业史上地位显赫。
郑观应与盛宣怀的最后一次争执发生在1911年,此事关乎帝国的生死。
1911年1月,盛宣怀被任命为邮传部尚书,他决定把铁路全部收归国有。甲午之后,大兴铁路渐成热潮,朝廷将之当成国策,民间看到巨大利益,国际资本也不甘失去机会。于是,它成了各方争夺和博弈的最大热点。从1904到1907年间,各省先后成立18家铁路公司,其中,13家商办、4家官商合办或官督商办,1家官办。在中国百年企业史上,能源产业(煤铁矿及后来的电力、石油)和资源性产业(铁路、银行以及后来的航空、电讯业)一直是利益最为集中的领域,对其的争夺及利益配置构成了国家经济政策的所有标志。这一特征在晚清已经呈现得十分清晰。
盛宣怀坚定地认为,铁路必须国有化。他的逻辑是,铁路既然是事关国家命脉的经济事业,而且有如此丰厚的利益,则自然应该由国家来垄断经营。所以,在过去的七年里,他一直不遗余力地修筑铁路,同时则密切关注各条铁路的权益动向。在投资理念上,他的想法是:如果国家有钱,就坚决国营投入,如果没有钱,就只好引进外来资金,但宁可借款而不出让股份,如果借款,宁借外债,不信内资。
1911年5月,就在当上邮传部尚书不久后,盛宣怀上奏要求将已经民营化的粤汉、川汉铁路收回国营,朝廷准奏此事。盛宣怀则与英、德、法、美四国紧密洽谈借款事宜。
正是在铁路问题上的不妥协,导致了民间的企业家集团与朝廷的彻底决裂。当时著名的工商人士中,除了郑观应,大多对盛宣怀的这一决策不以为然。后世视之,盛宣怀在铁路事宜上,除了国有理念与民间有重大分歧之外,还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一是缺乏与民营资本的坦诚沟通。他以多年的政商经验认为,在朝廷的威权之下,民间资本从来都是“软柿子”,招之即来,挥之则去。二是在股权回收上,明显欺凌民股。根据他公布的方案,政府只还给民间股东六成现银,另四成是无息股票,也就是说,投资人不但没有任何的投资收益,还承担了四成的损失风险。他的方案受到郑观应坚决反对,他给盛发去急信,认为“如政府收归国有,自应本利给还,不能亏本。若不恤人言,挟雷霆万钧之势力,以实行此政策,恐人心解体。”盛宣怀接信后,置若罔闻。
于是,“路权回收令”颁布后,各省商民群起反抗。1911年5月14日,长沙举行万人群众集会,接着长沙至株州的万余铁路工人上街示威,并号召商人罢市,学生罢课,拒交租税以示抗议。紧接者,四川组织保路同志会,宣誓“拼死破约保路”,参加者数以十万计。6月30日,郑观应再写信给盛宣怀,紧急提议,“查反对党所说不公者,其意不过要以后之四成给还有利股票,照原议商议,不成,原银缴还而已……恩威并制,迎刃而解。”但一意孤行的盛宣怀还是无动于衷。
9月7日,四川总督赵尔丰逮捕保路同志会领袖,枪杀数百请愿群众。四川民变骤生,清朝廷紧急抽调湖北新军驰援四川,导致武汉空虚。10月10日,在同盟会的策动下,数百新军发动起义,星火顿时燎原。这就是推翻了千年帝王统治的辛亥革命。
郑观应逝于1922年,晚景萧条。当年的三个大买办先后都毅然告别优厚且能世袭的洋行生涯,转而为朝廷所用。日后让人唏嘘不已的是,唐、徐、郑三人自投身于官督商办事业之后,其经历竟是同样的坎坷悲情。唐廷枢逝于1892年,据当时人称“身后萧条,子嗣靡依,未能稍食其报。”徐润后来被盛宣怀赶出招商局,又经历多年磨难,逝于1911年,所积财富不过万两。人生运势随国运而动荡,是非得失如此诡异,让后来者一言难尽。
吴晓波
财经作家,蓝狮子出版人wxb680909@yahoo.com.cn

- · 买办救国(上) | 2008-1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