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为烛
1974年12月3日凌晨,顾准在昏暗和寂寞中去世了。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经常咳血,并有低烧,但是医生一直把这些症状当作气管炎来治疗,当最终确诊为肺癌以后,已是无药可治的晚期。
从文革开始之后,顾准与中科院经济所的同事们被集体下放到干校劳改。那些日子,无论是夏天还是秋天,他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破绿军鞋,整天奔忙在贫瘠坚硬的田地上,做着毫无效率可言的农活,据吴敬琏的回忆,在当时,顾准“痰中带血”,身体已经出现了恶化征兆。他瘦弱的身影在辽阔的华北平原上显得那么的无力和可笑,没有人知道,在这具已经被抛弃的躯体内,正流淌着一股倔强而清醒的血液。
比他小10多岁的研究员吴敬琏,与顾准成了莫逆之交。吴敬琏的政治定性是“帽子拿在人民手中的反革命分子”,他开始对文化大革命的真实意图产生了怀疑,而顾准显然看得更加深远。吴敬琏日后回忆说,“顾准总是说,这不只是那几个人的问题,对于中国为什么在20世纪都已过去了一半的时候还会发生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怪事,需要放到整个历史发展的背景下去观察。
这时候的顾准,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顾准了,苦难让这个人的灵魂变得更加纯净,而思维的深度更是让他超越了所有的同时代人。这位早年的会计学教授、上海市财税局长不再满足于自己所谓的“专业”,在1971年7月17日的日记中,他写道,“会计一道,不想再碰,二十年前旧业,也不想再操了”。顾准开始向上追溯,他研究先秦的韩非子、荀子,研究中世纪以来的法国革命史,进而上溯到希腊的城邦制度,他想要搞清楚人类在追求民主制度时所面临的种种抉择与思考方式。
这种富有穿透力和强大时空坐标感的钻研,让他的思考力变得愈加的尖利,他对诸多寻常事件的看法已信之拈来,皆成智珠。某次,一位棚友购得一本《天演论》,视为宝物,顾准拿来“粗读一过,颇多感触”,他的感触是,“(此书)归根到底,无非强调人定胜天一语,而于政治则为舍己为群,一反利己即利人之说,持其论,可以破民主个人主义,而归于集体英雄主义,此集体英雄主义锋芒所向。并非人事,特为自然。循是推论,则凡违此义者,都与人类本身之目的不合,而为人类之异己分子,阶级斗争不可废,且永不可废,根据悉在此”。自从《天演论》被翻译到中国后,从没有人以这样的角度来解构这部一直被奉若真理的作品,顾准却从中尖锐地看出了植根于国民精神深处的对专制的膜拜,他的思想如一把薄如素叶的手术刀,准确而干净,举手一试,万物颓然。
1971年8月,顾准以《十年来的苏联经济》为题写道:“他们的经济是有发展的,但是,这仍是备战经济体制的发展,而且是一种极其笨拙的、悉索敝赋的以供军备的那种发展,一句话,斯大林主义的经济体制,对他们已经积重难返,成了不治之症了。”他进而说,“本因为如此,所以,他们的经济体制本质上是一种浪费和窒息的制度,用在军费与基本工业扩展上的比例很大,用于增加消费基金的数额,永远跟不上工资的增加……我想,在看得见的将来,这个看来都难受的体制还是会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但是会有一种力量来推翻这个令人窒息的制度”。
顾准是1972年夏天回到北京的。他的妻子汪璧已经在四年前自杀,而子女们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如一只丧家之犬,只好住在中科院的一间斗室中。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他天天跑北京图书馆,大量阅读与做笔记,为一本名叫《希腊城邦制度》的书做准备。
这是一个为抽屉而写的伟大作品,顾准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出版的那一日,他的工作动力来自于天地间一个冥冥的召唤。他以数十万言冷峻的笔墨,深刻地分析了城邦制度与“东方专制主义”的区别,“在全面比较中西文明的基础上探索人类社会发展的轨迹”。他的书中写道,“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国,天国是彻底的幻想,矛盾永远存在,所以,没有什么终极目的,有的,只是进步。”这位早年狂热的理想主义者终于在历经劫波之后脱胎换骨,回归为一个理性、中庸、信奉渐进的经验主义者,在一个接一个的昏暗难眠的夜晚,他将毕生的愤怒铸成了一个个带血的汉字。顾准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他埋头工作的同时,匈牙利的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内(JánosKornai)正在创作《反均衡论》(1971年)和《短缺经济学》(1980年),而写出过《通往奴役之路》的英国人哈耶克正因他的捍卫自由市场经济的主张成为西方声名最隆的经济学家,他将在1974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在全球思想界,对僵硬的计划经济制度的彻底清算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顾准晚年一直对自杀的妻子念念不忘,他的同事骆耕漠曾回忆一个细节:“1973年前后,记得我刚补发了工资,我请顾准到莫斯科餐厅吃饭,回来时太阳落山了,他说,我们走条近路回去吧。其实路也不近,走到一座楼前,他眼睛望着楼上一个窗户,默默地停了好长时间。我才知道,他是特意到汪璧住过的地方凭吊,汪璧是在这里自杀的。”
1974年11月,医生在顾准的痰液培养结果中发现了癌细胞,顾准自知末日降临。当时,那场“文革浩劫”似乎还没有任何终结的迹象。就在秋风萧瑟中,顾准把44岁的“干校棚友”吴敬琏叫到病房,他冷静地说,“我将不久于人世,而且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气管堵塞说不出话来,所以要趁说得出话的时候与你做一次长谈,以后你就不用来了。”在这次长谈中,顾准认为,中国的“神武景气”是一定会到来的,但是什么时候到来不知道,所以,他送给吴敬琏四个字:“待机守时。”
顾准在遗嘱中把自己的遗稿分为两部分,其中“有关希腊史部分交给吴敬琏同志”。这可以被看成是一个思想家对另外一个思想家的衣钵传承。十多天后,顾准去世,吴敬琏亲手把他推进了阴冷的太平间,这位日后中国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回忆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悄然而逝。而消逝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疾恶如仇却又充满爱心、才华横溢、光彩照人的生命,不能不使人黯然伤神……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是觉得特别特别冷,觉得那是一个冰冷的世界,顾准就像是一点点温暖的光亮,但是他走了,然而我想,他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光亮。”
1980年2月9日,顾准被“恢复名誉,彻底平反”,当日,中科院为他和妻子汪璧召开追悼会,他的骨灰被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的“正局级墓室”里。1994年9月,《顾准文集》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1997年9月,《顾准日记》由经济日报出版社出版。
顾准最终成了那个没有到达目的地的人。十多年后的今天,他被认为是一个“卸下肋骨点燃光明的烈士”。他用自己的苦难讲述了生命的坚硬、丰富和宽广,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自1952年之后,他就被那个时代所抛弃了,随后的22年里,他的生活凌乱而惨淡,他的身份卑贱而可鄙,他的声音低微而怯弱,他被昔日的同志所厌恶而显得多余。但是最终,他的存在成为那个时代的最后一抹尊严。
亲爱的读者,谢谢你们在这个闷热而喧嚣的夏日,读完这篇冗长的文章,在今天,我们仅能以这样的方式纪念那位伟大的先行者和受难者。
吴晓波
财经作家,蓝狮子出版人wxb680909@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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