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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的自我意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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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30
崔卫平

有一本小书,译成中文区区100来页,曾经在两对伟大的心灵之间传递、撞击,见证了他们的卓越眼光和友谊。这就是法国启蒙时代作家狄德罗(1713—1784年)的小说《拉摩的侄儿》。

该书几易其稿,但是作者生前并没有出版。一直到1804年,狄德罗逝世二十年之后,德国诗人、剧作家席勒(1759——1805,与歌德构成十八世纪德国文学的双子星座),对挚友歌德说自己手上有一份狄德罗的手稿。歌德闻后大喜,亲自将其译成德文。席勒在临终前不久还写信给歌德,念念不忘这本书的去处。

这本书于1805年在莱比锡面世时,人们大吃一惊。因为此时它的法文版并没有问世,人们甚至没有听说过它。该书第一版法文版出现于1821年,居然是根据德译本翻译过来的。该书中文译者之一陆元(重庆出版社)认为,这件事情可以摘取文学史上最鲁莽的奖项。

半个多世纪之后,1869年4月15日,流亡伦敦的马克思给恩格斯写信,声称在自己家中发现了两本 《拉摩的侄儿》,要寄一本给恩格斯,并预言“这本无与伦比的作品必将给你新的享受”。恩格斯在没有看到书之前便回了信,表示首肯。后来恩格斯在《反杜林论》这本书中,将狄德罗的这本小说称之为“辩证法的杰作”。

狄德罗何许人也?先抄个近路——米兰·昆德拉是中国读者十分熟悉的,正是这位昆德拉将作古多年的法国作家再度带到人们面前:昆德拉有一则戏剧叫做 《雅克和他的主人》(中文译本2003年,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它有一个副标题是“一出向狄德罗致敬的三幕剧”,其故事取材于狄德罗的另一本小说《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昆德拉以他特有的强调语气念叨道:“我爱十八世纪。说实在的,我不怎么爱十八世纪,我爱的是狄德罗。说得更真挚些,我爱的是他的小说。”

但是一般文学史上并不十分突出狄德罗,人们认为他的贡献是在别的地方。他又被称之为“哲学家”。然而,哲学史的门槛更高,即使在通俗哲学讲义比如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对此人也未着一字。他也的确没有建树什么哲学体系。他的那些关于自然的无神论看法,在当时或许顶着很大压力,但是在今天看来,已经完全失去魅力。人们又说他是一位美学家、教育理论家,但是仍然举不出这方面的代表作。他的兴趣过于广泛,写作范围也过于散漫,其中包括一本《论盲人书简》、一本《生理学的基础》、一本《对自然的解释》和一本《论戏剧艺术》以及一本《论演员》。从这些书名,看不出此人的专业是什么。

而如果说“现代文化”同时还体现为一种“心智”,并需要推选出若干人来代表这种“心智”,那么我的第一票则投给这位狄德罗先生。他不仅是以他的著述,而是以他整个人的活动,包括与朋友的交往、谈话,他的行为方式、他的眼光和各种评判,深刻地搅动和影响了他的时代和社会。

尤其是他在20年内担任《百科全书》的主编。这套书旨在为正在到来的时代提供新的知识,开启民智。这项工作周围,集合了一大批当时最为杰出的头脑,史称“百科全书派”,这些人视迷信、成见、愚昧无知为人类的大敌。孟德斯鸠、伏尔泰为它写了文艺批评和历史方面的文章,卢梭写过音乐方面的条目,哲学家爱尔维修、霍尔巴哈都曾经为它撰稿。其矛头直指封建特权制度和天主教会,引起了统治阶级的恐慌,其间两度被下令停止。撰稿人中有的被关进监狱,有的被迫流亡,副主编达郎贝是一位数学家,压力之下他退出班子,由狄德罗一人担纲到底。更早时候,狄德罗也曾经被关押三个月。

狄德罗不仅是一位斗士,他还是一位享乐主义者 (昆德拉也称自己是“一个陷入极端政治化世界中的享乐主义”)。如同热爱公平、正义与真理,他同样热爱美食、美酒和美女,热爱朋友及爱好在时尚咖啡馆高谈阔论。一则关于狄德罗的故事是这样的:他收到了朋友赠予的一件质地精良之睡袍,满心喜欢。但是当他穿着它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时,却发现自家的家具与之不配,家具风格粗俗,破烂不堪,于是他开始一一更新它们,令它们赶得上睡袍的华贵。他为此也自感欠妥,于是写了一篇文章 《与旧睡袍别离之后的烦恼》。近年美国一位经济学家在 《过度消费的美国人》一书中,从这则故事中发展出一个概念“狄德罗效应”。

他还是一位慈爱的好父亲。为了女儿的嫁妆,想要卖掉自己的藏书。遥远的俄国女皇叶卡特琳娜得知后,以高价买下这批书,同时又委托狄德罗保管,这样作家两全其美。这批书连带狄德罗的手稿后来真的辗转至俄罗斯。《拉摩的侄儿》手稿得以传到了德国作家手中,应该是某位俄国大臣手抄出来的。

这是一本对话体小说。“我”(一个如同狄德罗的人),在咖啡馆里遇上了这个地方最不缺少的奇特人物——前音乐家、前家庭教师、现任流浪汉兼食客小拉摩即大音乐家拉摩的侄子。作者是这样介绍他出场的:“他是高傲与卑鄙、才智与愚蠢的混合物。在他脑海里,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思想一定是奇异地混淆在一起”,“没有比他自己更不像他自己的了。有时候他憔悴,像到了末期的肺痨患者一样;你可以透过他的腮颊数得清他有几颗牙齿。到了下一个月,他会长得肥胖丰满,好像不曾离开过一位金融家的餐桌,或者被关在圣伯尔纳丁修道院里一样。”最后一句话中带刺,顺便修理了狄德罗终身反对的目标——当时的天主教会 (《狄德罗哲学著作选》商务印书馆1983年。)

这种反讽悖谬、忽上忽下的用词及语气贯穿全篇,令人目不暇接又大快朵颐。谈话内容涉及改革、人民、理想、时代、法律、文明、未来、教育、制度、行业、富裕、德行、祖国、责任、自我认识、幻想与现实、真理与谎言、天才与邪恶、忠诚与背叛,理性与诚实、尊严与懦弱,幸福与悲惨,灵魂与腐烂等等。所有它们,迄今仍然为这个世界上那些优秀活跃的头脑念兹在兹。稍微集中一些的话题有关音乐,它若隐若现地贯穿始终,有研究家认为小说的真正用意也许在这里,狄德罗本人的音乐才华在诸如此类的描写中得到了发挥。

音乐本来是小拉摩的本行,一旦话题回到这上面来,他就显得眉飞色舞,身体也情不自禁地晃动起来。“他把三十个曲子,意大利的、法兰西的,悲剧的、喜剧的,各种各样的,杂乱地混在一起,一忽儿唱着深沉的低音,他好像一直降落到地狱底下,一忽儿又高唱起来,用了假嗓,他好像把高空撕裂一样,一面还用步伐、姿态和手势来模仿着歌中的各种人物,依次地露出愤怒、温和、高傲、冷笑的表情;一忽儿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姑娘,他扮演出她的一切媚态;一忽儿成了一个教士,一个国王,一个暴君,他威胁着,命令着,发着雷霆;一忽儿他又是一个奴仆,百依百顺。他沉静,他悲恸,他叹息,他笑”。如此这般,小说里又像穿插着一个个微型哑剧,其风格更加扑朔迷离。

流浪汉音乐家拉摩出口成章,妙语连篇。既然伟大导师马克思、恩格斯的目光也曾经从这样 “乱七八糟”的句子上面掠过,我们也不妨跟着这个怪人走上一小程。你不能不佩服这家伙对于世事有着极为精明的洞察力:

——在最细微的事情中,愚蠢是这样的来得普遍和这样的强有力,以致不大吵大闹起来就不能实行改革。

——没有什么比谎言对人民更有用,没有什么比真话更有害。

——我以为最完美的秩序就是需要我在里面的一个秩序,如果我不在里面,即令最完美的世界也是毫不足取的。

——(某人)由于长期地模仿勇敢的姿态,使他自己也受骗了。他这样长期地装模作样,以致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乃至有一天他十分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懦夫,他会问你道:谁告诉你的,你从哪里发现出来的,因为一分钟之前他自己也不晓得啊。

最令人称奇的,还是这个人对于自己的认识。他将能够想得起来的脏词都用到了自己身上,好像他本人正好就是个粪堆:“我是无知的,愚蠢的,疯狂的,不识羞耻的,懒惰的,像布尔高涅人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极端的无赖,一个骗子,一个贪食者。”

不知为什么,与他对话的哲学家“我”却对此击节赞赏:“多么好的颂词啊。”他回答道:“这个完全是真的。一个字也不能少,请你在这一点上不要争论。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我自己;而且我还没有全说呢。”于是一有机会他就添油加醋:“我将是人们所曾见过的最蛮横无耻的流氓。”好在他用的是“将来时”,他现在还不“曾是”。他向哲学家公开叫板:“我叫做德行的东西你叫做邪恶,而我叫做邪恶的东西你却叫做德行。”

这么说吧——他不仅是一个卑鄙的人,而且他知道自己是卑鄙的,在衡量什么是卑鄙的标准上,他分享着这个社会其他人的标准;他不仅是一个“混混”,而且他知道自己正是这样一个混混,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也用不着假扮成其他人:“拉摩应该保全他的本来面目:许多富有的强盗中间的一个快活的强盗;并不是满嘴道德的自夸者”。作者在不止一处感叹道:“这样的精明和这样的卑鄙在一起;这样正确的思想和这样的谬误交替着;这样邪恶的感情,这样极端的堕落却又是这样的坦白。”

他甚至知道自己正是目前这样(缺点不能再少而优点不能再多),才变得受人欢迎。人们需要他,离不开他,他创造了那样一种颠狂悖谬的氛围,剥除了人们套在头上的假面具,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当他们面对恬不知耻的拉摩时,他们也在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欲望冲动和种种不可思议的念头。“人们怎么能够对自己隐瞒呢?”他理直气壮地说。

因此,作者对他的立场始终欣赏大于谴责:“如果在一群人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会像一颗酵母一样,开始发酵,使每个人都恢复了他的自然的个性的一部分。他动摇着和鼓动着人们,他令人们对他表示赞许和斥责;他使真理显示出来,他使人认识谁是善良的人,他把恶棍的假面具揭穿了;这时候有知识的人才倾听他并且学会辨别人们。”

这有点像是“苦肉计”。为了让其他人们恢复原形,解除加在他们身上的符咒,他不惜将自己弄成一个颜面丢尽的丑角。难道这不需要有点贡献精神?

同样的情节出现在狄德罗另一本小说里,那就是《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这本小说才是昆德拉最喜欢的。昆德拉从中摘取了一个故事(更准确地说是“插曲”),成为自己戏剧的内核:受伤害的贵族女子对于情人侯爵的变心感到伤心绝望。她心生一计,深藏一名歌女兼妓女,将其打扮成刚刚从乡下来的纯朴女孩,并想方设法令侯爵爱上了对方,甚至结婚迎娶。事成之后,贵族女子才告诉前情人,他的娇美的新娘如此这般,令他蒙羞至极。

这不是一个因爱而恨复仇的故事,而是一个如何获得自我认识的故事。生性风流的侯爵甩了一个又一个女人,他自认为这是出于爱情,视为理所当然的,他的天性已经沉沦,只不过所谓“高贵的”出身让他看不到自己。在这方面,他与那位沦落风尘的女子实际上有一拼比。放在别的场合,侯爵不会认为自己与这样的女子有任何联系,他只会以一种高高在上和中伤的态度来对待她。

然而,经过一系列精心策划之后,侯爵认同这个风尘女子,觉得自己与她很般配。精心策划出来的这位女子的假相,是侯爵对于自身想象的延伸。当假象剥去,他们二者也许确实十分般配。按照贵族女子的设计,风尘女子提供了侯爵本人的一个镜像,他应该从她身上认出自己:你原来就是这样,你实际上就是这样,别以为你是其他什么样子。为了让侯爵认识自己,费尽心机的贵族女子也需要有点贡献的精神。这个设计当然是狄德罗的,它是一件业余哲学家的作品。

前几年我看到中国的小资们,几乎人手一册这本昆德拉的 《雅克和他的主人》,不知他们当中有多少识得个中真意。

同一个插曲早已被法国电影大师布莱松(1901-1999)重新阐释过,即影片《布劳涅森林的女人们》。这部影片拍摄于1941年,正是纳粹德国侵略法国时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导演将故事变成了一则拯救之歌:侯爵真的爱上了风尘女子,女子在幸福中死去,报复没有得逞。布莱松说到底是一位天主教徒,不同于与天主教会作对的狄德罗那样辛辣、泼皮。个中区别,读者自己可以去辨别并找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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