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989—1052）的一生，跌宕起伏，尽管在当时也有不少非议，但作为中国历史上的完人形象一直被世人奉为楷模。读罢郭宝平先生的小说体传记《范仲淹》（凤凰出版社，2022年7月第一版）（除没有特别注明，本文所叙史实均据此），一个栩栩如生的真儒浮现在我面前。

真儒，曾是欧阳修对范公的评价，也是范公对自己的期许，还是我心目中的范仲淹形象。真儒，正是优秀中国知识分子基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国情怀所表现出大德、大儒、大忠、大仁、大爱的集大成者：一位严于律己的君子、一位重在教化的宗师、一位坚守道义的勇士、一位坦诚待人的长者、一位公而忘私的清官。

一、大德：一位严于律己的君子

范仲淹的严于律己、清廉家风是他人生的底色，与《岳阳楼记》中“不以物喜”的哲学思想形成互照，共同构建了一个“道德完人”的历史形象。

范仲淹2岁丧父，随母来到朱家取名朱说，家贫不得已离家借宿醴泉寺自学。每晚煮一锅粥，待过夜凝固成坨，用刀切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配点野菜蘸盐以果腹。时间一长，弄得肠胃冒酸水而抵抗粥块的进入。划粥断齑的日子，一直熬到游学应天府。如果说早年的节俭是苦于没有法子，那后面的一些经历说明范仲淹是对自己近乎严苛的自律。

其一，拒绝诱惑。还在借宿醴泉寺的时候，一次偶然机会发现地下埋着一陶罐的金元宝，尽管一时心动，但朱悦（到朱家后的曾用名，一直用到中了进士之后再复姓）还是按原样放回。多年后，醴泉寺文昌阁遭雷击焚毁，范仲淹致信让慧通法师找到那坛金元宝用以修缮并接济僧人。应天府游学期间，经同学李汯推荐，应天府知府李昌言（李汯叔叔）吩咐送两个食盒过来改善伙食。扑鼻的香气让朱说五脏六腑一阵痉挛、顿觉有眩晕感，但他觉得自己食粥已久，一旦享用了盛馔，以后以吃粥为苦，遂让人送回食盒。正是如此惊人的定力，李知府才决定将自己的第三个女儿（李三妹）嫁给朱说。

其二，“范氏规矩”。入仕后，家庭条件稍有好转，但范仲淹制订“范氏规矩”，全家人一直过着朴素的生活。新婚不久，家计仍然捉襟见肘，范母规定晚上只能吃粥，连炖块豆腐都觉得奢侈。一次，仲淹和妻子商量着做了一顿馎饦（一种面点），竟遭到范母的责备，做儿子的还要作出说明。到了京城，范家规定一餐只许有一个荤菜，招待贵客才可备两道荤菜。范仲淹坚守规矩，从不给自己破例。一次，胡媛、富弼、滕宗谅到到泰州西溪看望，因心而友遂结拜兄弟。古代结拜兄弟都要放开喝酒以示纪念，但范仲淹因国丧期间（真宗皇帝驾崩未满一月）不宜饮酒而欠下兄弟一顿酒。

其三，形成家风。范仲淹深知治国须先齐家，规劝家人务必保持俭朴的生活。他告诫子女，如果锦衣玉食惯了，将来入仕为官，就没法体谅百姓疾苦。次子范纯仁结婚时，女方的陪嫁里有一顶丝萝帷帐，范仲淹把儿子斥责了一番并警告说，如果这帷帐带进家，就要一把火烧掉。儿子能请岳丈把丝萝帷帐从陪嫁名录上去掉了，婚事也办得十分朴素。范纯仁后来能成为史上有名的“布衣宰相”，与严格的家风密不可分。三哥范仲温赴任前，范仲淹题赠“俭可助廉，恕可成德”，与之共勉。范仲温的三个儿子获得荫官后，作为叔叔的范仲淹都写信提醒他们“可以守望廉方可奏荐、候有事业成人、守官处小心、不得欺事、莫营私利”等，教导他们如何做人为官，并检点日常生活。

二、大儒：一位重在教化的宗师

经历唐末以来百年的战乱，儒家文化几乎中断。作为皇宋读书人，身肩道德重建与延续的使命。缘于对隋朝大儒王通（字仲淹号希文，唐朝诗人王勃的祖父）的敬仰，朱说就把自己的字重新取为“希文”，决定像王通那样以恢复王道为目标。范仲淹经常自称是“一介寒儒”，但他是大家公认的大儒、宗师。重在教化方面，范仲淹主要做了三个方面的贡献。

首先，大力兴办学校。范仲淹主政地方，首先就想到兴办学校。第一次被贬到睦州府，上任之初就决定在梅城庙学原址上创建睦州书院，融庙学与书院于一体。三个月后，还是在转知苏州府的路上，就在考虑兴学。三哥范仲温事先请人物色了文庙后的一块风水宝地，准备让他在苏州老家造一幢私宅。范仲淹毫不犹豫就作出决定，在这块地上创办了一所学校，为天下州县做示范。“苏州府学”是宋代第一所也是规模最大的地方官办学府，在宋代乃至中国教育史上影响深远，号称“东南学宫之首”（见张劲雷的《范仲淹与苏州府学》）。“苏州府学”历经朝代更迭与教育变革，逐渐演变成当今具有千年校史的苏州中学，成为中国教育发展的活化石。即使在西北抗夏戍边期间，通过兴办书院、整顿州学、恢复官学，甚至在军营中开设简易学堂，并带头为学子讲授《春秋》《周易》等课程。据不完全统计，范仲淹一生直接创办和修茸的书院至少有10所，是宋代书院教育与官学复兴的主要推动者。

其次，多方延揽大儒。范仲淹非常尊重学问人，是当时天下读书人的标表。孙复、石介、胡瑗、李觏、张载等一批布衣学者，都是在考场失意、心灰意冷的情况下，被范仲淹发现、延聘、奖掖而成为一代大儒，成为弘扬儒学的中坚力量。范仲淹在应天府书院主持教务时，两度举进士不第、生活没有着落的孙复，到书院乞助。范仲淹慷慨解囊、给他安排一个学职的同时，让他研究《春秋》。没有几年就名扬京城，后来更是与胡瑗、石介成为“宋初三先生”。在戍边期间，年轻的张载自荐范公，本想从戎守边，进献《边议九条》。范仲淹稍加考察就认定他有成学问家的潜质，劝他回去下功夫研读《中庸》，几年后又请他到百花书院任职。张载提出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成为历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与周敦颐、邵雍、程颢、程颐并称“北宋五子”。

第三，引领文风改革。针对北宋盛极一时的“西昆体”追求辞藻华丽、用典繁复，范仲淹倡导“文以载道”“经世致用”。在任幕职时所呈的《奏上时务书》中，就吁请朝廷救斯文之薄而厚其风化。在南都执教时，要求学生写诗作文，不要沾染当下的文风，务必做到“意必以淳，语必其真，乐则歌之，忧者怀之。范仲淹的文学成就不仅体现在千古绝唱的《岳阳楼记》上，在散文、诗歌、词、赋等多个领域均有重要贡献。其经世致用的文风，对欧阳修、苏轼等产生直接影响，也对宋代文风革新树立了标杆。

三、大忠：一位坚守道义的勇士

大忠，是对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的忠诚，而不能时时事事都顺着皇帝个人的意志；相反，如果皇帝错了，即便豁出身家性命也要把君主拉回尧舜之道。正是这种以天下为已任的胸怀，才敢于凭一个人的力量来承担终极责任，才会有坚守道义的力量之源。只要为百姓做事、为正义做事，就勇往直前。范仲淹在三十多年仕途生涯中，发誓以死报国，不停地向朝廷提出各种有针对性的建议并独创性探索救国之良策。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现择如下四例。

例一，主持捍海堤工程。天禧五年，范仲淹在地方兜兜转转十年后终于跳出选海，由选人改为京官，授从八品大理寺丞，差遣仍是西溪盐仓监。当他发现海堤失修，盐灶常被冲毁，百姓流离失所，遂恳请扬州发运副使张纶上书重修捍海堰。筑堰项目工程浩大、责任更是巨大，真不是一个从八品官员的责任。但是，范仲淹认为，只要是为百姓做事就要敢于担当，遂揽下了这一工程。在施工工程中，因突遇暴风雪而酿成大祸。担心工程一旦停工，就再也没有筑成的机会，范仲淹毅然冒险复工，抢着时间让工程初具雏形。尽管朝庭上下对此争议很大，在搁置一段时间后，捍海堤工程终于完成。

例二，上书太后还政。天圣八年，仁宗皇帝已年过二十，五年前就已完婚，但皇太后仍然没有还政的意思。尽管上下议论很多，两年前曾有谏官上疏皇太后还政而被外放，因此一直再没人提起。其实，皇太后也非常赏识范仲淹，一年前曾暗中派内官三号人物到家中许诺，三五年内可让他当宰相位。但是，范仲淹认为，皇太后长期不还政有悖儒道，不利皇权统治，应该站出来发表意见。要让当朝最高掌权人交出权力，对于一个小小的秘阁校理（正八品）、入京校勘皇家典籍的范仲淹面临巨大的压力。尽管如此，在向妻子交待后事后，还是呈递《乞太后还政奏》。因触怒太后，范仲淹被贬到河中府通判。

例三，冒险与西夏使者沟通。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期间，主战与主守两派意见针锋相对，主战派略占上风。一天，西夏突然派使者送信过来。按照规定，未经朝廷授权，在战时任何人不得与外邦、藩国擅自接洽。然而，范仲淹分析了西夏与大宋双方是有一点和解的可能。权衡战争特别很可能是败战带来万千将士的生命和国家的重大损失，范仲淹决定由个人承担风险而触犯禁律。在与西夏接触的同时，及时向朝廷通报双方进展情况。但是，还是因触犯“人臣无外交”禁令，朝廷颁敕解除其边帅职任，官阶由郎中降为员外郎，以龙图阁直学士知耀州。

例四，石破天惊的救灾三策。晚年，庆历新政遇挫后，范仲淹第四次被贬，历任邠州、邓州、杭州、青州四地。在杭州任上，春夏之交，两浙路淫雨连绵，一向富庶的杭州竟出现了罕见的大饥荒，饥民流移满路，道有浮殍，朝廷为之焦虑而下旨让全国协助救灾。范公推出救灾三策：纵民竞渡、大兴土木和抬高粮价。他的弟子、两浙路都转运使孙甫认为自己的老师是在仕途无望的情况下追求安逸而向朝廷上奏范仲淹不恤荒政。而事实上，救灾三策很快取得成效：纵民竞渡、宴客西湖，为的是促进交易、增加就业；劝寺庙和富商利用灾年工价低廉之际建造房屋，让饥民不致失业流离；提高粮价，让四方商贾源源不断向杭州运送粮食，较高的粮价也很快得到平抑。民间流传“吴中惟杭州安然，民不流徙，皆范大守之惠”的说法，说明范公有魄力也行创新。富弼就这样评价：四十岁的范六丈，仍有二十岁的勇气；五十岁范六丈，同样如此；六十岁的范六丈，还是如此。人会老，勇气不会衰竭，不然，何来石破天惊的荒政三策？

四、大仁：一位坦诚待人的长者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出身贫寒、几无家庭背景且又刚正不阿的范仲淹，是凭啥能成为北宋第四代士大夫（士大夫的分类说法，可参见罗振宇《“文明之旅”之公元1037年：范仲淹为什么会卷入党争？》）的领袖人物？纵观他入仕后的三十多年，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心怀“仁者爱人”的理念，以自己高尚人格感召人、以慧眼识才感动人、以赤子之心感化人，才让一大批优秀人才集聚在他的周围。

一是以高尚人格感召人。范仲淹以其近乎完美的品德和坚守道义的勇气，感召了诸如欧阳修、苏舜钦、石介、王拱臣、梅尧臣、尹洙、王安石、苏轼等一批儒士精英都对范公执弟子礼，成为弘扬儒学和庆历新政的中坚力量。范仲淹第一次被贬河中府、第二次被贬到睦州、第三次被贬饶州，分别有数十人前来送行，分别喊出“此行极光！”“此行愈光！”“此行尤光！”，从一个侧面反映仰慕范公的士人之多。特别是欧阳修，更是一直在维护范公的形象。尹洙曾有一段评论：“无论是何场合，也不管是谁，只要对范公稍有非议，永叔（欧阳修，字永叔）必与之辩，恨不得扑上去咬人家一口。我看永叔对他的恩公兼岳丈，远没有对范公敬重”。另外，王安石也是对范公倾慕不已，朝思暮想要投入到范公的门下。根本就没有见过但一直仰慕范公的苏轼，誓做范公那样的士君子。

二是以慧眼识才感动人。与延揽大儒有异曲同工之处，作为北宋第四代士大夫的长者，范仲淹先后发现了一大批青年才俊，推荐担任重要岗位。还是刚刚被晏殊所荐担任秘阁校理（正八品）时，范仲淹发现富弼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就主动答应向宴殊推荐。而几天前，他自己还因为劝阻皇帝在会庆殿率百官为皇太后上寿而遭到晏公呵斥。富弼正是按照范公的建议，放弃进士科而改试制科，终于以甲等第一及弟，后来更是以枢密副使与范公共同主持庆历新政。在范公的一生中，最让我担心的是北宋康定元年西夏入侵，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的三年抗夏经历。对于缺乏战争磨炼的一名书生，如何指挥战争一直也受到朝廷上下的质疑。范公硬是在他身边平凡的岗位上发现、推荐、重用了种世衡、张亢、孙沔、狄青等一批年轻干部。这些有思想、有活力的青年才俊被这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慧眼和魄力所感动，都成为范公的铁杆追随者和得力干将，为有效抵御外敌提供了可靠的杀敌虎将。

三是以赤子之心感化人。范仲淹捧着一颗赤子之心，以坦诚破除“小我”的局限，成就天地万物一体之大仁。“与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见《论语》之乡党10.1），正是范公与高官、师长的相处之道。范仲淹不断向皇上提建议，尽管遭到四次贬谪和更多次的降职，但都在短时间内被重用。最后一次被贬到杭州任上，范仲淹已不再抱有希望的时候，皇上再差中使颁敕，晋礼部侍郎并赐凤茶一盒。另外，与晏殊、宰相吕夷简的交往也很有代表性。晏殊延聘范仲淹应天府书院担任教务、再荐入馆阁，范仲淹尊小其两岁的晏殊为师。范仲淹在是非面前从不讲情面，时常与恩师发生冲突而出现难堪的场面。但是，就在范仲淹被贬赴任杭州途中，特意绕道六百里外去拜访同是被贬陈州的晏殊。晏殊哽咽、范公动情的交流，哪里能看出曾有过龃龉呢？吕夷简是北宋名相，三度出任宰相，先后执政20年。范仲淹的多次擢升都由吕夷简提议有关，但三次被贬也都是他在操控，特别是范仲淹权知开封府时绘制《百官图》揭露宰相吕夷简任人唯私而再次被贬，致使两人矛盾公开化，历史上就留下范、吕是否结仇的公案。不过，庆历六年，范仲淹以参知政事宣抚河东、陕西时，特地到郑州看望已辞去宰相赋闲在家的吕夷简。两人倾心交谈，吕夷简最后一句“希文此来，老夫可脱‘奸相’之名矣，甚感！”我们还是有理由相信两人之间的芥蒂已经解开，也说明范公自己说的“平生无怨恶一人”不无道理。

五、大爱：一位公而忘私的清官

范仲淹以天下为公、公而忘私的胸怀，把爱洒下人间，践行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人生观，树立了清正廉洁的清官形象。范公的公而忘私可以从其中三件事可见一斑。

第一件事，官学机会留给平民。范仲淹创办“苏州府学”时，聘请了当时的大儒胡瑗作为教长。听说胡瑗是大学问家，次子范仁希望自己和哥哥也能到学府学习。范仲淹郑重地说：“郡学是官学，入学有补贴，学舍又有限，要多收苦寒子弟。况且，课子读书，也是士大夫该做的事嘛！”后来，由于府学管理甚为严厉，几个富家子弟故意捣乱，让胡先生颜面尽失而要请辞。在这困难时期，范家儿子才有机会入学，为的是让他们为众生徒作出示范。范纯入学后，谨约谦恭、尊师守规，富家子弟见太守公子如此，也都马上收敛了，学府才开始走向正轨。

第二件事，创办义庄接济族人。皇佑元年（1049年），范仲淹赴任杭州时途经苏州老家。尽管当年复姓归宗时，还遭到刁难，但范公不计前嫌，心系整个族人。在和三哥商量后，决定把一生省吃俭用留下的积蓄悉数捐出，创办了“范氏义庄”。范仲淹购买了1千多亩良田，所得租米，用以周济范氏家庭和外姻亲戚。范公还说：“不能周济天下，仅得周济族人，心有愧焉！”“范氏义庄”开创的模式很快四处开花，成为中国古代宗族史上现象级的存在。后来，“范氏义庄”不断得到发展，一直延续了900年，到民国末年的时候居然达到 2万亩，成为范公留在世上的一份宝贵遗产。

第三件事，遗表没有谈及家事。范公在弥留之际，口授遗表，尽是感念君主恩德、对仁宗的最后谏言、对国事的关切、仕途回顾及临终心境。当时侍于病榻前的孙沔惊问：“遗表不言家事？还是把家眷儿女都安置妥当为好？”儿子范仁也觉得父亲要为自己和家人所受委屈向皇上申辩。事实上，他在留下遗表前，对陪伴在他身边的小鬟（张氏，范家女使，在范仲淹续弦去世后成为范家女主人）已有所交待的：希望她能把两个年幼的子女抚养成人；范家自己没有一处居所，让她到当初分到职田的宁陵去生活；没有机会给她封赠，希望让小儿子将来有机会给她请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