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德国的库纳兹(Murat Kurnaz)在美国管理的坎大哈监狱,也遭到类似的待遇。“那时候一切刚开始,所以完全没有规则。他们有权做任何事。他们每次都殴打我们。他们使用电击。他们把我的头压到水里。”
重建失败
在我们初次见面快结束时,我要求卡斯特纳告诉我更多她的“电击梦”。她说,她经常梦到一排排的患者,飘进和飘出药物诱发的睡眠。“我听到有人尖叫、呻吟、哀鸣;有人说,不要,不要,不要。我记得走进那个房间的感觉,我全身冒汗,恶心,反胃——我的头部还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好像一团东西,而不是一个头。”卡斯特纳描述这些时,突然像飘到遥远之处,颓坐在她的蓝色椅子上,呼吸变成咻喘。她眼帘下垂,但我可以看到眼帘下的眼珠快速颤动。她把手放在右太阳穴上,以突然变沉重和恍神的声音说:“我陷入回忆中,你必须把我带回来。告诉我伊拉克的情况——告诉我那里有多糟。”
我思索适合这种怪异情境的战争故事,想到绿区(Green Zone)里的生活中一些相对较亲切的事。卡斯特纳的脸渐渐放松,呼吸慢慢变深。她的蓝眼睛再度注视我。“谢谢你,”她说,“我刚才陷入回忆里。”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告诉我的。”
她倾身在一张纸片上写东西。
那天晚上离开卡斯特纳后,我不断想着当她要求我说有关伊拉克的事时,我没告诉她的事。我想告诉她却无法启齿的是,她让我想到伊拉克的事;我忍不住想到发生在她(一个饱受休克的人)身上的事,与发生在伊拉克(一个饱受休克的国家)的事,两者有着某种联结,都是同样可怕的理论的不同展现。
卡梅伦的理论根据是,把他的患者打击到混乱的退化状态,可以为他创造“重建”健康模范市民的条件。这让卡斯特纳吃足苦头,她的脊椎骨折,记忆破碎,但卡梅伦在他的著作里幻想自己的破坏行为是一种创造,是给幸运患者的礼物,因为这些患者将在他无情的去模式下获得重生。
卡梅伦在这方面可以说彻底失败。不管他如何设法让患者退化,他们从未吸收或接受不断反复播放的录音带信息。虽然他是摧毁人的天才,却无法重建他们。卡梅伦离开亚伦纪念研究所后展开的追踪研究发现,他的前患者有75%在接受治疗后,病情比住院前更严重。他的患者在住院前有全职工作的人,有超过半数无法再全职工作,而且有许多人像卡斯特纳那样,深受许多新的生理与精神病痛之苦。“心理驱力”不管用,连一点效果都没有,亚伦纪念研究所最后禁止这种疗法。
现在回顾已经很明显,问题出在这整套理论的前提:在疗愈发生前,必须抹除既有的一切。卡梅伦相信如果他把患者的习性、模式和记忆完全消灭,就能达到纯粹空白石板的状态。但不管他多固执地电击、下药和混淆患者,他从未达到目的。结果证明适得其反:他愈摧毁,他的患者受创就愈重。他们的心智并非“空白”,反而是一片混乱,他们的记忆断裂,他们的信任遭出卖。
灾难资本主义同样未能区别破坏与创造、伤害与疗愈。这是我在伊拉克紧张地扫视满目疮痍的大地、等待下一个爆炸时,经常萌生的感觉。震撼的救赎力量的狂热信仰者,以及美英侵略行动的策划者,想象他们使用的武力会如此震撼、如此难以抵挡,让伊拉克人陷入某种生命暂停的状态,就像库巴克手册所描述的那样。在稍纵即逝的机会,伊拉克的侵略者还会悄悄施加另一种经济震撼,以便在入侵后的伊拉克空白石板上,创造自由市场民主政治的模范。
但空白石板并不存在,只有废墟和遭到重创的愤怒人民——当他们抗拒时,就会遭到更多震撼,其中有些震撼根据的就是许多年前在卡斯特纳身上进行的实验。“我们的确很擅长摧毁东西,但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在这里花更多时间建设而非战斗时,那才是美好的一天。”美国陆军第一装甲师指挥官基亚雷利(Peter W. Chiarelli)将军,在战争正式结束一年半后说。那一天永远没到来。和卡梅伦一样,伊拉克的震撼医生懂得摧毁,但他们似乎无法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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