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中国绅士传统(4)
崔卫平
18:53
201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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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暇与紧迫

问:父亲还教过你哲学?

答:我的哲学基础是在家庭里打下的。这是一种对待理念(idea)的兴趣,或者说,从理念的角度,去接近世界和理解世界的方式。所谓理念,也是一个理想的角度,其中包含了对于世界的祝福。这也是某种精神充裕的体现。

问:在家都学习什么了?

答:比如“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比如“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比如“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这些都是他逐字逐句讲给我们听的。父亲这个人责任感强,同时心智活泼,他更愿意看到事情变化的一面,而不是静止的一面;更愿意看到事情积极的一面,或者说向积极的方向转化的一面,而不是停留于现状,唉声叹气。《矛盾论》、《实践论》中,这是当时能够公开推荐的“哲学”,其中也有许多好东西。

问:就这些?

答:那种无处不在的气氛才是最重要的。全家下放的那会儿,70年代初吧,那时候中央提倡读六本书,马列的书。我们家晚饭之后,饭桌就变成了书桌,大家围在一起,学习《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什么的。长我一岁的哥哥最富有钻研精神。他后来买来了马列全集,自己从头开始看。

问:父亲指导吗?

答:哥哥很快超越了父亲的思想框架。他开始独立思考,有些反叛也有些“反动”。我是哥哥忠实的听众。从马克思、黑格尔到休谟、马赫,从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初,我听哥哥讲了许多年哲学。很多年内,我以为每个女孩都像我这样,始终在听父亲与哥哥讲哲学,后来发现只有我是这样。

问:以一种理念和理想的方式对待世界,这种闲暇,怎么与“责任感”结合起来呢?

答:问得好!idea这种东西,是一种潜在的可能性,它有转化为现实的可能。所以,在理念与现实之间,具有一种紧张关系。如何平衡这两者,是一门艺术。他拥有闲暇优裕的精神,并不意味着该起身的时候不起身。在面对现实时,他又显得如此紧迫。用过去的话讲,他是一个真正“心里装着人民群众”的人。

问:好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尤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

答:小时候有一次我们那里刮龙卷风,半夜里呼呼大风在屋顶像是怪物要吃掉所有的人,我们吓得醒来围住祖母不敢睡觉。家中电话铃响个不停,找父亲的。那夜父亲在一地疯狗似的风中走向办公室,应该是几天之后才回来。我现在记得他回来那种憔悴和疲惫。大风造成了上百人死亡,许多房屋倒塌,这是父亲最难受的时刻。

问:这种情感更多地来自传统吗?

答:我认为是这样。共产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在中国社会中产生的,它与中国社会的关系,是“借腹生子”的关系。许许多多与父亲这样的人,将他们从传统社会中习得的美德和良好习惯,带进了共产党内。

问:不管来自何方,这个传统如今丢得差不多了。

答:我插队的时候,每个月回家一次。要回家之前最后一个星期,我会留心周围的人们在谈生产,谈田里的作物,谈“种子、农药、化肥”。这是回家之后,父亲必定要向我问起的。我不能一点准备没有。

印象深刻的还有,我告诉父亲我在农村的“干妈”,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有几天白天不能起床,因为她没有东西吃,没有力气。她要将食粮留给下田的丈夫和儿子吃。父亲听了马上脸色沉了下来,盘问这是为什么。我告诉他,“贫下中农”说,我们那里不应该种水稻,因为没有人会种水稻。种水稻没有什么收成,人就吃不饱了。父亲当时有一点权,第二年我们那里就不种水稻了,至少我的干妈不饿肚子了。

父亲在这个制度所处的 “中层干部”的位置,与他的家族所处的介于官民之间的“乡绅”差不多。他最看不得老百姓受苦,他在这一点上无法克制自己的焦急、焦虑。他如果跺脚,是因为看到了别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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